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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与仇郎 第五章

  三年後  

  西安城北郊,青岭上梅花满放,游人不少。

  地名虽称为「岭」,其实仅是起伏略陡的丘陵地,岭上梅树千株,白若雪,粉似樱,香气清明。

  「煜哥、骆总管,你们快些啊!」笑眉一身俐落的湖绿杉裤,长靴至膝,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发上别著朵珠花,英气可人。她左手挽著姊姊,右手朝落了一截、仍慢吞吞步行过来的两名男子猛挥动。

  静眉跟著回望,一身浅藕杉裙盈盈伫立,唇边含笑,美不胜收。

  今日难得空闲,府里四个年轻人结伴出游,骆斌本不欲前来,是让华家双黛软硬兼施、缠怕了,复又听闻静眉要自骑一骑,他拧著眉便跟来了,一路上紧随在静眉身侧,话少得可怜,只双目炯炯、万分戒备地盯住地掌握马匹的状况,稍有意外徵兆就要出手一般。

  「咱们还在拴马,你拖著静妹便走,也不等人。」展煜徐缓而至。

  笑眉吐吐小舌,歪著头呵呵笑著。「你们腿长嘛,很快就赶上啦。」接著,她的手自然地伸进展煜的肘内,一边各挽住一人,开心道:「好不容易才出来玩,今天肯定要尽兴而归!」

  「好不容易?」听到这话,展煜桃眉,温声道:「嗯……我记得咱们家二姑娘有一匹琥珀大马,镇日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声名远播。」

  「唉唉,煜哥,那种玩跟今天的玩又不一样。」

  「是吗?」

  笑眉还同展煜边走边辩些什麽,静眉没再费神留意了,手臂悄悄抽离,让妹妹和义兄先行,自己则有意无意地放缓步伐,想与另一名男子并肩而行。

  可恼的是,她快他就快,她慢他也慢,固执地,以一种适当的距离尾随著。

  静眉暗自叹息,几年过去,他态度依然,莫非两人就这麽下去,仇也暧昧,怨也暧昧,情也暧昧。

  她停在一株红梅前,几簇低枝桠伸展到面前,她不禁倾身细闻,梅香清淡,稍稍振奋心情,嘴角微浮笑意,带著算计。

  忽地,她秀气地打著喷嚏,揉揉鼻尖,又打了一个,半张脸几要埋进花中,忍住笑,用力再打三个喷嚏,她感觉身後那人的靠近,皱皱鼻头才想再挤出喷嚏时,双肩已让人稍嫌粗鲁地扳转过来。

  「离那些花远一点。」终於开尊口了,可惜话气不佳。

  此时,笑眉和展煜已离开好大段距离,似是遇上熟人,展煜正和人说些什麽,笑眉则蹲在卖各式腌梅的小摊前试尝著,她知道有骆斌陪著姊姊,不会有啥危险的,倒不知静眉正动著脑筋,努力想发生点「危险」。

  「骆斌……我头晕……」道完,她故意脚步颠簸、顺势倒进他怀里。这样,是不是很不知羞呵?她的心怦怦跳,面泛潮红。

  他似乎颇为紧张,一臂支住她腰後,另一臂稍稍将她推开,见到一张嫣红又迷蒙的悄脸,那种被扼住喉咙、不能呼吸的感受又出现了。

  「小姐……」声调怎会低哑如此,他心中错愕,连忙假咳了咳,「小姐别这麽近闻花香,花粉会钻到鼻中……我通知煜少爷和二姑娘去。」

  「不、不要——」她扯住他,急急摇头,「煜哥难得能闲适地出来游玩,笑眉儿正欢喜呢,我不能扫他们兴致。」更重要的是,她也不能让他们坏她计画。

  「我已经好些了,你、你扶著我好不好?」她强忍羞涩,真怕他要拒绝。

  骆斌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手臂终於环在她的腰上,另一手托住她的手肘,两人在梅林中缓缓而行。

  他不太明白自己是怎麽了?

  今日,上青岭赏梅的游客里,不少惊艳爱慕的眼光倾注在静眉身上,有些是明目张胆,有些偷偷觑著,有些则似有若无,她浑然未知,优雅而单纯地笑著、看著、动作著,他随在她身後,却清楚感受到每道投射过来的慕恋眼神,肚腹中升起一把怒火直逼脑门,极想痛揍谁。

  而现下,他应她要求,将她揽在怀里,每移动一步,她的腰背与自己胸膛摩擦,那把怒火被浇熄了,另一把无明火陡炽,竟想收缩双臂,将怀中人紧紧抱住。

  另一方,展煜和那人拱了拱手互相别过,回头望来,见静眉和骆斌的神态各异,心中一突,温和目光跟著微转深沉,嘴角习惯性地噙起笑弧。他故作视而不见,一掉头,笑眉杵在自己面前,怀中捧来好几个乾叶包,笑嘻嘻地。

  「煜哥,瞧,我买了好多腌梅蜜饯!好吃极了,你尝尝!」不容分说,她拈起一粒腌梅抵到他唇下。

  展煜张口含进,唇湿润了她的指尖,眸光始终那麽温和。

  不知怎地,笑眉双颊染红,忽地头一甩往後张望,嚷著:「我拿些去给静姊和骆总管吃。咦——他们人呢?」

  「笑眉,陪煜哥散散步,可好?」

  「啊?可、可是静姊……骆总管……」

  他轻声要求,手已托住笑眉的肘部,将她带开了。

  那位刚与展煜别过的人亦是同华家有生意上往来的老板,在後头又遇骆斌和静眉,他笑容满面、拱手走近正要打声招呼,却见华家大小姐与大总管靠得如此之近,直要相依偎,不由得疑惑,心想,华大小姐不是与煜少爷一对的吗?怎麽大庭广众之下,又与自家大总管亲近?

  他又见骆斌面色不善,眉峰成峦,五官紧紧绷著,猜测这对男女不知发生何事了?他还是别过去讨没趣,遂笑脸颔首,接著擦身而过。

  其实不仅是这位老板做如是想,几名认出骆斌和静眉身分的游客也好生纳闷——华家的煜少爷就在前头不远处,怎麽华家的静眉小姐会靠在大总管怀里?

  这些年,这些人,毫不相干的关中男女,硬是把静眉与展煜配成一起。

  而骆斌之所以眉头深结、神情不豫,好大半便为了这个原因。

  他十分清楚外头的人是怎生想法,华家的大姑娘已名花有主,此时他搂住她、抱住她,即便光明正大,在其他人眼中却成疑惑。

  哼!他很希罕吗?

  心底冷哼,他下意识收回手劲,不愿与怀中女子再亲近。

  静眉感觉到他的撤回,暗暗一叹,知道他再度升起防卫,而方才的努力全白费了,现下场合并不适当,她不好将他逼得过紧,只好顺应地道:「我好些了,可以自己走,不必扶著了。」

  骆斌依言为之,撤下所有扶持,身躯却仍护卫在她身後,这举止完全是自然而然、是自发性的动作,就连他也未曾察觉,认为自己仅是随意地跟在她後头。

  「骆斌。」静眉轻轻唤著,半旋过身,硬要打出喷嚏的鼻尖略略泛红,有抹可爱稚嫩的神气。「今天是出来赏梅的,你为什麽不看看花,闻闻花香,却直要盯住我?」较之於他,这个女子更清楚他心中转折。

  骆斌峻容闪过狼狈,很快便宁定下来。

  「别闻太多香气,你又要头晕。」完全地顾左右而言他。

  静眉细细扬唇,目中揉进光彩,好教人猜不透。

  「又有啥关系?你总是会扶住我的。今天若换成是你打喷嚏、犯头晕,我也是会扶住你、抱住你,不让你摔著的。」姑娘家请有的矜持在他面前全隐藏了,外表虽然平静,方寸却羞涩难当。

  闻言,骆斌一震,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这个女子用那样的眸光、那样的语气、对他说出那样的话语。这些年,他总是猜著,总是防著,猜测她的用意,防制自己的心绪,怕对待她的感觉会愈来愈复杂。

  「静姊!骆总管!你们快些呀!快来这儿,这儿好漂亮的!望过去有好多好多的梅树!像海呢!」笑眉立在不远处的丘陵线上,两手圈在嘴边大声嚷嚷,装满腌梅蜜饯的乾叶包全丢给展煜捧著,她野性爽朗,才不在乎自己大声小叫会引来旁人侧目。

  「来啦!」静眉玩性一起,也圈起手回应。

  那个被大家定了型、沉静矜持的华静眉暂些退下吧,她体内那些疯狂的、执著的、热烈的情怀正等著宣泄出来,等著与谁分享,再也不能抑制了。

  她撩起裙往丘陵上跑去,奔出几步却停顿下来,倏地转回身,对住立在梅瓣纷飞中的沉默男子露齿一笑,在後者尚不懂她的打算时,倏又跑回,主动地、大胆地拉住他的手,柔荑握著粗糙的掌心,她自然无邪地轻嚷:「咱们快过去!那儿一定美极了!」

  「我——大小姐——」

  骆斌没机会把话说完,因为静眉拉著他便跑,掌心好软好软,仿佛握住一朵细质棉花,柔腻至极。错愕之际,他双腿跟著她迈开步伐,见她一头乌丝飘飘扬扬,划出美好弧度,然後是她可人的笑声,在他心头处荡漾……

  这瞬间,一个可怕的体认如雷似电地击中他——

  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那个声音响起,不再用嘲弄的话气,只是有些悲哀,有些难过,有些失望,又有些狼狈和不知所措地问——

  骆斌、骆斌……你怎能对她动情?  

  ※  ※  ※  

  怎能?怎能?

  他扶著额,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自青岭游玩回来,骆斌晚膳让人原封不动送回厨房,一壶酒却喝得精光,还讨来第二壶、第三壶。他饮酒向来节制,极能掌控自己,今日出外一游,无意间瞧清了事实,这样的自己呵……哈哈哈哈——莫不是太可笑?

  「敬你——骆斌,你、你这傻瓜——」他托著壶酒,喝了三分醉,剑眉皱起,「不、不——你不叫骆斌,你还有个名字……」

  忽地,他上半身趴在桌面,一壶酒不小心掉到地上,「砰」地摔得粉碎,他双肩微颤,神智瞬间被震了回来。

  他已经失去目标。

  三年前华老爷身故,他精心拟定的计画失去最重要的角色,欲打击谁?欲报复谁?他一直思索该如何安排下一步棋,这一想,岁月往前推进,它们总不等谁的,倏忽过了三年,而他的棋还捏在指尖,迟迟寻不到绝佳的落点。

  华家产业庞大,在关中一带举足轻重,正所谓树大招风,这三年,明里暗里,不少大户向他招手,以重金珍品相送贿赂,又有不少大户暗中连结,用硬性手段对华家多面截杀,想瓜分华家在关中的势力。

  这些商场上表面交好、暗地围攻的举动不曾困扰过他,真正恼人的是,他似乎将心头累积了这麽多年的恨意转向了,投身在一次次的尔虞我诈中,对那些虎视耽耽的大户尽情发泄,做了展煜和静眉背後最佳的参谋。

  为何演变至斯?他暗问自己,内心有了隐约的答案。

  他知道,若他肯重拾先行计画,以他职务之便和实力,要让华家垮台并非难事,更何况,外头有数不清想与他合作的商户。

  他的忠诚太莫名其妙,太怪异可笑,以往,他敷衍自己,从不认真细想,而今答案缓缓浮现,他想视而不见,实在太难。

  「你这个笨蛋……意志不坚……呵呵,还谈什麽报仇?父债子尽,你犹豫什麽……你啊你,人家一笑,你就管不住自己吗?」他瞧著跳动的油灯火,口中胡乱自语,想喝酒,才记起酒汁全洒了。

  撑起身躯想去厨房再要壶酒,蹒跚地走过庭院,绕出拱门,此时,前头一抹纤细的身影沿著廊道步去,吸引住他所有的目光。

  几乎毋需思考,他脚步转向,悄悄地跟了过去,然後来到後院的那处佛堂,见她跨了进去,与谁交谈著。他身形移得更近,藉著月光帮忙,隐在它所造成的阴影里,静静由窗外望入。

  佛堂中摆设极为简洁,静眉正敛裙跪坐在蒲团上,与娘亲面对著面说话。

  「娘,您身体如何了?近来肩胛处还疼吗?」

  华夫人慈爱地微笑,叹了声,「别担心我。你和煜儿才真要好好注重自己的身体,华家生意愈做愈大,这又何苦?你爹爹就是太过操劳,心力交瘁。」

  「娘,以前煜哥经历尚浅,而骆总管还没来到华家时,爹爹得独撑大局,当然辛苦万分,但如今华家有煜哥和骆斌,连我也能尽些棉薄之力,工作分摊开来,就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她的声音和缓柔软,带著微甜,在娘亲面前,多少流露出女孩家的娇气。

  「其实今天大夥还得了空闲,煜哥、骆斌、笑眉儿和我一起上青岭赏梅,今年的梅花开得很美呢。」

  华夫人微笑颔首。「这样很好,得空就出去玩玩,别只懂得工作。」

  「嗯。喔,对了。」静眉忽地记起什麽,垂首由衣襟里取出某物,交给华夫人,接著道:「娘,这两本经文是我亲手抄写,各诵读过一千次,静儿想祭供在爹爹和马家三口的牌位前,希望能积冥福。」

  华夫人收下两本折叠著、以秀逸楷书书写的经文,心中颇觉欣慰。

  「你爹爹告诉你当年马家那件事,就是希望华家後代能为马家尽些心力,好好地供奉他们的牌位,我日日诵经念怫,也在祈求能回向给你爹爹和马家,希望冥冥之中能化解怨气。你能懂得,我真是欢欣。」

  「不论在阳世或阴间,我也希望咱们两家能解开怨恨,能……好好地在一起……」她脸没来由地红了。那个秘密,关於一个男子的真实身分,爹爹当年只对她道出,连娘亲都被瞒住了。

  此时,窗外隐藏著的身影微微一头,那对布著红丝的目瞳闪动煤光,在暗处一明一灭地跳动。

  这佛堂骆斌并非首次前来。

  三年前,华老爷过世,静眉将佛堂中供奉著马家三口牌位之事告诉他後,就曾趁著夜阑人静悄悄进入内房,立在马氏牌位之前。

  多年前,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刚开始,他对母亲的行为充满愤恨,最亲的人欲致自己於死地,那痛苦折磨得他死去活来、心魂欲裂,在清醒和睡梦中无时不刻地萦回,不得安宁。然後,他找到替代和宣泄的目标,将一腔恨意全推向整件惨剧的始作俑者,关中华家。

  那一晚,他心中紊乱至极。马氏牌位前,清香三炷,小香炉中灰烬半满,供奉的桌几上拭得一尘不染,放著几本经文、一只木鱼和一串念珠,两旁点著光明灯座,在在显示这儿被用心地打理供奉著。

  说不上来是何感受,在外流浪太久了,心中只存恨意,只为复仇的目标前进,却疏忽许多该当之事。亲人的牌位该由他供奉,没想到为他承担此任的,竟是对头!?那紊乱的心思不被厘清,持续著、加剧著,直到今夜。

  缓缓吸气、徐徐吐出,骆斌猛地合起双目,心音又沉又重,尝试著想去召回心头恨意,却发觉空荡荡的,一切都模糊起来,这感觉很不好,极度地没有安全感,像是望进静眉那对澄澈的眸子里,恨意透明、情意也透明。

  房中的母女还说些什麽,他没再细听,终於,静眉立起身子往外动作,他悄然迅速地退入角落,听见华夫人忽又唤住她,试探地问。

  「静儿,你和煜儿怎麽样了?」

  「什麽怎麽样了?我和煜哥很好呀。」

  虽瞧不见她的面容,但隐在转角的骆斌脑中已浮现她说这话时,那神情肯定是秀眉微扬,菱唇抿著一抹静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爹爹和我很希望你和笑眉会有好归宿。煜儿文质彬彬,性子极好,很适合你,你们又彼此熟悉,是很好的人选。唉,你们这麽拖著,也不谈清楚……」

  「娘……」她软软唤了声,略羞涩地喃著:「我会嫁人的,但不一定非煜哥不可呀,煜哥心里,说不定有喜欢的人儿……」

  「是吗?那你怎麽办?再拖下去,年岁都老了。」华夫人显然有些错愕。

  静眉笑了出来,「娘,我会出嫁的。」

  「你找到对象?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公子?」

  短暂的沉默,她似在思索,一会儿才柔声地道:「娘记得不?那马家还有一个男孩不知去向,这麽多年过去了,男孩也长成大人,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两家能化解怨仇、弥补憾事,若此生能寻到马家那个孩子,静儿自然要嫁给他的。」

  这番话又轻又柔,却震傻了藏在角落的男子,神为之夺、魂为之夺,胸口胀痛难当,才知自己竟忘记呼吸。  

  ※  ※  ※  

  静眉结束和娘亲的谈话,离开佛堂,她并未直接转回自己的院落厢房,也没去书房处理公务,而是走往厨房方向。

  「大小姐,您怎麽来这儿了?」厨娘李妈双手搓著围裙,睁著圆眼。虽然已过晚膳,厨房这儿还会留著两、三个人待命,直过深夜。

  「您需要什麽,吩咐丫鬟过来便好,怎倒自己来啦?这地上油污,您小心,别沾上裙子了。」

  「不打紧的。」静眉可亲地笑了笑。「李妈,麻烦你下碗大卤面,面条要宽板的,加一颗卤蛋。」

  「好好,没问题,小姐先回房吧,一会儿做好了,我让人送过去。」李妈边说著,手已灵活地取来食材和刀子。

  静眉却道:「不是我要的,骆总管晚膳什麽也没吃,这会儿肯定肚子饿了,我在这儿等,然後帮他端过去。」这府中,自有她布下的眼线「监视」著骆斌的生活起居。

  「是给骆总管的呀!」李妈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对啦,他就爱吃宽板的面,爱吃卤蛋,小姐也知道,呵呵呵……我来煮大碗一些。唉唉,他今晚不知怎麽啦,还喝了不少酒,顺子帮他送了一回酒,狗子也帮他送了一回酒,这会儿——」她头随意一撇,忽地止住话语,两颗眼睛越过静眉,直直瞪住出现在厨房门口的黑影,愣愣地道:「骆总管,您、您肚饿?面马上好啦!」

  闻声,静眉车转回身,见那男子目泛红丝,有些不修边幅,却未料及他尾随在她身後已有一段时候。

  「你怎麽喝这麽多酒?」离他三步,酒气熏人。静眉不由得拧眉,觉得自己也快醉了。唉,他是怎麽了?由青岭回程路上就怪里怪气的。

  骆斌深深瞧了她一眼,闪动著叛逆光辉,很快地隐逝於眼底。

  二话不说,他迳自走到放置酒壶的架子,一手各取一壶,又旋身往外步去,根本没把厨房里的人和那碗下到一半的大卤面当一回事。

  「骆斌——」静眉撩裙追出。

  她步伐小,他脚步大,又故意不去理睬,结果直绕到九曲桥处,静眉才扯住他的衣袖,气喘吁吁。

  「你、你你是怎麽了?你在生气吗?」

  不是生气,是害怕,极度地不知所措,所以漠然成为保护的颜色。在他脑中,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没弄懂,每一道决定都这样困难。恨,该不该持续?又要如何持续?情,要不要扼杀?又怎能尽除?

  蓦地,他仰头灌酒。

  一双小手比他还固执,硬是将酒壶抢下,静眉毫不退缩地瞪了他一眼,把酒壶往九曲桥下掷落。

  丢了一壶还有一壶,他仰首又饮,而那双小手还是来抢。这会儿静眉没抢到,但她也不让对方称心如意,用力一挥,酒壶由骆斌手心滑开,「咚」地一声落水,追随适才那个去了。

  「你——」他似乎被激怒,猛地握住静眉的手腕。

  「这样牛饮,最伤身子的。」

  「你管太多了。」

  静眉一怔,眸光在他阴郁的五官上穿梭。

  「骆斌,你到底怎麽了?」以为自己懂他,结果还是得猜测他变化多端的心思,唉……今晚的他真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不要喊我骆斌,你我是主仆,不是朋友。」他语调很沉,见她微蹙蛾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道握痛了她,下一瞬,已很不争气地松开五指。

  哪里像主仆了?有哪家的仆人敢对主子冷言冷语、动手动脚、让主子在後头追得上气接不了下气?哼,又说些言不及义的话。

  静眉让他的冥顽不灵气得胄痛,自那一年对他下定心意,打小所习得的那些大家闺秀该有的教养已为他破例好多次,对他抛开姑娘家的矜待、藏住羞涩、主动亲近,一次又一次的,他还不领情!如今,连个名字也不让她唤了!?他就这麽恨华家吗?果真如此,他又为何迟迟不展开报复,还这麽做牛做马地操劳府里一切,成了强而有力的後盾?

  她该怎麽做?还能怎麽办?永远的付出,然後,别去期待回应吗?

  只纯粹要弥补华家所欠他的,将这一切视作单纯的还债吗?

  永远、永远地,别去牵涉到感情吗?可能吗?可能吗?

  静眉,你做不到。

  她忽地想起方才在佛堂同娘亲说的话,与马家那男孩共结秦晋之好,娘亲骂她傻,说那个孩子也不知身在何方,说不准早已死去,根本不及长大成人,娘亲以为她故意说些不相干的事来敷衍自己的婚事,可有谁清楚地心底是如何的认真?藏著怎样的情意?

  骆斌气息陡地粗重,因为眼前那张微扬的小脸上,缓缓地垂下两行泪珠,静静地,悄悄地,这麽无声无息。

  他瞠目结舌,知道是自己莫名的行为惹她哭泣,不由自主地朝她跨出一步却又止住,他手臂握得生疼,关节发出「格格」声响,他想抱住她,想安慰她,想痛揍自己为她出气。

  他怕这个姑娘的泪呵……

  「还不是朋友吗?」她泪中带笑,仍勇敢地看著他,叹了一声。「那……我们从现在起开始做朋友,好不?」

  骆斌不发一语,心中已将自己大卸八块,酒真的醒了,九曲桥上的夜风带著水气,让他的脑子清楚起来,双目红丝,郁郁地映入梨花带雨的面容。

  沉静在相视的两人之间漫转,月娘春顾,将洒在水面的银光迤逦到他们身上。

  然後,静眉敛下眼睫,小手在颊上胡乱擦拭,柔声道:「我很失态……对不起。」她深保吸了口气,重新抬头,双眸晶灿如星。

  「喝酒伤身,你晚膳什麽也没吃,又灌了好多酒,这样很不好……李妈帮你下了面,我请她多加了一颗卤蛋,你快去吃,我——」她忽地止住话,觉得自己又犯毛病了。

  「对不起……我又一相情愿了。」她微微福身,接著瞧也不瞧他一眼,轻撩著裙摆跑下九曲桥,很快地消失在黑暗里。

  而桥上孤独的男子由那抹窈窕身影消失的方向收回视线,静寂中,拳头「砰」地一声,猛地捶在石造桥栏上,狠狠地骂了一句——

  「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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