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福来的验尸结果出来了,仵作证实他是被毒死的,官府现已朝水中月的方向调查了。”严伯胥一改嬉笑的老顽童本色,正经地说。
“不过这回水中月的印记是在葛福来死后才被印上的,你认为樊冷蝶会为了突显水中月的名气,而冒险二次入内吗?尤其在她自己都已中毒的情况下,未免牺牲过大。”沈拓野沉吟地摸着下颚,放下手中的一只瓷杯。
葛福来一案有些疑点尚待查清——
其一,和之前死在水中月手下的富人相比,葛福来的死相还不算太差。
其二,凶手印在墙上的水波纹画法拙劣,和他之前所见的水中月杀手俐落画法大不相同。
樊冷蝶,这个被他拘禁的女子,会是水中月的人吗?
她手上的伤只留下了淡淡的粉红,那日她的剧烈反应让他讶异,她似乎不畏死,而且她有着死也要保护的人。
女子不是该让人保护的吗?樊冷蝶又想保护谁呢?
“对了,近来市面上有流通任何葛福来家的有价物品吗?”沈拓野问道,顺手打开一卷帐簿,看着上头的数字。
“不曾听说,不过葛家的佣户有许多人还清欠款,约莫有二十来户。”
“今年并不是个丰收年。”沈拓野深邃的眼发亮,沉吟道:“加上时序迈入冬天,寒风阵阵、寸草不生,佣户又怎么有余钱来还款呢?”
“你有结论了?”严伯骨从他眼中看出一些端倪。
“我想,”沈拓野唇边浮起一个笑容,“有两个水中月。”
“两个?去哪找那么多姑娘来迷惑男人,难不成这两个水中月的幕后人都是妓院的老鸨吗?”严伯胥直觉反应道。
“一个水中月手法较残忍,金银珠宝全都劫掠一空。而第二个水中月的作案手法温和,且杀人之后,附近的佣尸都会得到补偿。葛福来家的佣户也有人在田里挖到碎银的。”
这一年来他调查了不少墙上印着明月清水印的案子,隐的觉得有些疑点存在,如今总算让他找出端倪了。
“你该不会把这一年来的案件全都做了比较吧?”严伯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帮内大小事就足够把你淹没了,你哪来的精神体力去做这档事?”
“原先只是有些怀疑,但在捉到樊冷蝶后,就更加肯定了这点。总之,你把这回佣户得到银子的情形和前两个月山西那起案子比较一下。目前我只确定一件事,樊冷蝶一定和水中月脱不了关系,她很清楚水中月的作案模式,很有可能她曾经是水中月的杀手。”
沈拓野拿起热茶啜饮一口,就着烛光看着木几,几上放着数件待他处理的公事。早该回到帮里了,却因为她的生病而耽误了行程。
严伯胥好笑地看着他,一个大刀阔斧做事的男人,此时居然瞪着烛火发呆。这种情况他老人家看多了,原因只有一个。
“又在想冷蝶姑娘。”严伯胥笑得意有所指。
沈拓野瞥了他一眼,“我想的是她和水中月的关系。”
“是吗?那你带她回贯石帮,也决计不是另有居心罗?”
“别胡扯,家中还有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何必再揽一个麻烦上身。”他微恼地说。
“反正柳晴川尚未过门,她能拿你如何?一妻一妾并不为过,何况冷蝶姑娘美得够味,哪个男人不动心,”严伯胥啧啧有声地说。
“伯胥,我倒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多话的人。”
沈拓野倒了杯茶,微一使劲射出杯子,杯子平稳地飞至严伯胥面前的桌子。
“你这招‘平步青云’使得更出神入化了。”严伯胥拿起杯子,一口气喝完茶。
这招平步青云,要找到能像沈拓野这样挥出杯子,而不溅出一点水滴的人,世上恐怕不多了。
“还要一杯吗?”沈拓野微挑一眉问道。
“不喝了,但是话我还是要说的。柳晴川在帮内住了一年,今年也一十八,是个老姑娘了。你可别误了人家,好歹她爹曾经是你的师父。”
“我自有打算。”
“你要真有打算就不会整天苦张脸了。风尘仆仆地把樊冷蝶从长安城带到这一里,你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真要在意她就留她下来,不是你板一张冷脸,她发她的脾气,事情就能解决的。”
“我不在乎她!”沈拓野低咆一声,不悦地抿起唇,瞪着桌几边特别为她订制的衬衫,西北原就风大,怕她病体尚未痊愈,所以要人送来这件短裘。
严伯胥站起身,笑着对他摇了摇头,“我得走了,女人和麻烦一样难摆平,你自己伤脑筋吧,对了,顺道一提,冷蝶这丫头,今天吃的比昨天更少,一整天下来大概只喝了两口粥吧。”
“我会注意的。”沈拓野皱了下眉,莫非她察觉他在粥里下了新毒?“事不过三”无味无臭,她应该不会察觉才是。
目送严伯胥离去后,他起身背着手在室内踱步,暗自下毒的确有违他做事的原则,不过为了不让她离开,为了查清水中月的真相,他只得出此下策。
他陡地停下脚步,瞪着短裘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拎起它向门口走去。
“不是说不在乎吗?怎么我老人家前脚一出房门,你后脚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严伯胥好整以暇地站在客栈楼梯口,笑嘻嘻的挪揄道。
沈拓野古铜色的脸庞闪过一道红,右脚踢起一颗小石子,笔直地朝严伯胥射去。
“你兴致倒挺高的,若觉得时间太多,贯石帮新一季的帐目点收就交给你处理好了。”
严伯胥动作俐落的闪开石子,“那可大大不妙,老爷我只会用银子,不会数银子。”他边说边快速地朝楼下走去。
沈拓野见状,无奈的摇摇头,在推开隔壁房门时迟疑了下,房内安静得很。
这对樊冷蝶来说,并非是件正常的事,她的脾气一向火爆。
“下午要动身了,你最好准备一……”沈拓野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就朝他飞扑过来。
樊冷蝶一脚踢上门,身影随即向右一闪。一阵香味甫传入他的鼻端,他连忙屏住气息,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你哪来的毒粉?”沈拓野瞪着她手上的一枝梅花,冷哼了一声。
对嘛!他明明记得已经拿走她所有的毒丸、药粉。
“缩头缩尾的乌龟蛋!”樊冷蝶怒斥一声,举起那枝原本插在花瓶里的梅枝又往他脸上扫去。
沈拓野倏地伸出手,食、中两指夹住梅技,另一手拍向她的手腕,迫她放手。
“你又在撒什么野?”
“整天闷在屋子里,我还能撒野、撒泼,而不是无聊得发疯,你该感到庆幸了。”
樊冷蝶不情愿地鼓着颊,一只妩媚的大眼凶狠地瞪着他。
屋内的火烧得正炽,一如她心里的怒火。
“你什么时候放我走?”她不耐烦地喝问,却接到他抛过来的一件短裘。
“明天记得穿着,天气又变冷了。”说完,他将手中的梅枝向前一射,梅枝稳稳地插回花瓶里。
她手捉着柔软的皮毛,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他干嘛对她这么好?樊冷蝶瞪着手中的狐毛短裘,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把它拥在胸口,从没有男人因为关心她而送东西给她。
“我不会因为一件衣服而闭上嘴巴。”她撇了撇嘴角,心里虽纳闷他的殷勤,却也受用于他的体贴。
沈拓野没有回话,迳自拿起短裘披在她肩上,顺手为她撩开了被短裘压住的长发。
她眼中的感动是因为……一件短裘?他的脸更凑近她端详着。
“干嘛?以为送我一件短裘就可以越雷池一步吗?”她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回到正题,你究竟什么时候放我走?”
“你什么时候把真相给我,我就什么时候放你走。”沈拓野微眯了下眼,摸着长出些许青须的下巴。
樊冷蝶微一咬唇,忍住胸口的疼。早该知道他对她好只是为了水中月!
“我说过毒是我下的,但我只是要迷昏他,好劫走那些钱财,你硬是替我扣上水中月杀手的名号,我能怎么着?”她气也不喘地回了他一串话。
要不是这王八蛋威胁要到青龙山庄追问她的同伙,她干嘛乖乖地一路跟着他?
她把手放到火炉里的那一天晚上,他便取来江君的随身小刀,证明他绝对有办法将江君捆到她的面前。
“没有别的说辞了吗?”他走到卧榻边斜坐在榻侧,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譬如说你可能极度痛恨水中月,所以一直仿照他们的方法劫财,嫁祸给他们呢?”
樊冷蝶的拳头紧了紧,不发一话。
“不说吗?那就听听我说吧,你说毒是你下的,人却不是你害死的,这证明了两件事。其一,你还有些良心存在;其二,你一定知道害死葛福来的人是谁。”沈拓野的姿态轻松,眼神却非常凝重。
“你干嘛把我胡扯的话都当真?是我随口说我是大唐皇室之女,你也要相信吗?”樊冷蝶嗤鼻道,呼吸的气息却明显加快了些。
“我认为现在的你才是在搪塞,我的话必然说中了部分真相,不是吗?”
“你少胡乱猜测了,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你为什么不遵守承诺放我离开?”说到这里,她气愤地指责道:“贯石帮的人都是这样言而无信吗?而且还用那种卑鄙的方法强迫我就范,每天给我一颗解药,而不治愈我体内的毒。原来贯石帮帮主是个江湖败类!武林君子?哼!”
沈拓野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从她眉头的一颤到她身子的不自在移动。
“你的脸色太苍白。”他说。
“我肚子饿得发昏。”她回嘴。
沈拓野侧头看着几上那碗几乎未动的粥,“怎么又没吃?”
“我吃不吃粥跟你用软筋丸控制我是两件事。”
“是吗?我正巧知道你妹子现在在哪里?你吃是不吃?”他没告诉她,早就让她吃下软筋丸的解药了,当然也没告诉她,他已换了另一种毒“事不过三”以防她逃走。
樊冷蝶立刻走到他身边,拿走他手上刚倒好的茶。
“你是什么意思,我妹子怎么了?”
兰若一向娇弱,身子骨极差,即便轻功极佳,但是一日被人禁锢,很难有逃走的机会。
沈拓野拿回他的茶,拍拍大腿道:“过来坐着。”
樊冷蝶死命瞪着他,红晕泛上双颊,可恶的臭男!他拍大腿的动作,是要她投怀送抱吗?
“我以为你为了家人,什么都可以牺牲。”
她目光不悦的瞪着他,“牺牲是要有代价,坐在一只乌龟的腿上,令我作呕。”
这人居心叵测、老奸巨猾,他那张刚正不阿的面孔全是用来蒙骗世人的!
“你可以选择听或是不听,我方才刚接到关于你妹子的消息。”他好整以暇的说。
“为什么要听消息就得到你怀里?你这种行为与登徒子无异!”她抗议着,心里则急得一蹋胡涂。
“我正是想试试自己的定力。”她迥异于寻常女子的个性,的确已扰乱了他的心。
喜见她悍言以对,亦想享受她依在怀中的温柔。
樊冷蝶咬牙怒视他,黑玉似的瞳眸亮得灼人。她握紧双拳,拖着脚步走近他,不情不愿的坐在他大腿上,他一使劲便让她整个人倒进他的怀里。
沈拓野单手环住她的纤腰,让她半倚躺在他的肘弯之间,俯看着她的眉眼。
“快说啊!”她催促着。
“先把这碗粥喝完。”
“我已经吃过了。”她拒绝看那碗只舀了两口的粥。
“如果想听,就把粥喝了。”他紧握着她冰凉的手,她的手在他大掌里看起来格外娇小。
她染了风寒,又不爱吃药,也不喜欢喝粥吃饭,若再往北走一些,再飘场大风雪,只怕她会一病不起。
樊冷蝶张口欲言,却看见他眼里的关切,她最怕他这双眼睛!
每回他看她时,他的双眸都像一个无底深渊,随时要把她的魂魄取走一样。
“吃一口。”沈拓野舀了一匙粥送到她唇边,语气中的宠溺,连他自己都为之诧异。
她听话的张开口,吞了一丁点后,便摇着头转开脸庞。
“吃完。”他语气坚持道。
“难吃死了。”她喃喃地回答,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朱媛媛早把他们几个的嘴养刁了,粥品若不是滑腻入口,味鲜清香,她是真的咽不下几口。
这些天她不爱吃东西,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真这么难吃?”他直视着她的眼,伸手替她拭去唇角的一颗米渍,就像她经常为朱媛媛做的动作一样。
她心一惊,伸手就想推开他。
沈拓野飞快地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注视之下,将她的手指含入口中。
他以舌尖挑逗地吮舔着她的指尖,嘴唇顺势滑到她敏感的掌心,在她轻颤了下身子时,他低哑地笑了。另一只手则滑入她的衣袖中,以拇指爱抚着她嫩若花瓣的肌肤。
樊冷蝶咽了口口水,想抽回手,却抵不过他的坚持,心跳快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他看她的眼神,让她口干舌燥。
不自觉地,她以舌尖湿润着干涸的唇瓣。
糟了!樊冷蝶惶恐地捂住唇,这是青楼女子的诱惑技巧之一!
“这阻止不了什么。”随着他的话语,他的唇直接印在地的手背上。
他猛地旋身将她压在软榻上,在她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声之前,他已经占据那两片诱惑他许久的唇瓣。以为她会热情的相迎,她的木呐反应却引起了他存心的逗弄,沈拓野的舌尖滑过她的下唇,有意无意地诱惑着她的相迎,过了一会儿,听见她口里发出一声娇吟,他捧住她的脸颊,更深入地拥吻,大掌抚揉着她一身的柔肤。
“快把粥吃完,我们得坐到别的地方,否则……”
他低头轻咬了下她红肿的唇瓣,留恋着她的芳津。“我会让你一整夜下不了榻。”
头一回,樊冷蝶没有回嘴和他相斗。她推开他的身体,整了整衣衫后便捧起那碗已经冷掉的粥。
她双颊上的浅浅红晕,让沈拓野移不开视线。
樊冷蝶懊恼地侧过头白了他一眼,“干嘛!没看过别人喝粥啊!”
她用汤匙舀了一口粥放到嘴里,食不吃味地咽了下去,心思被刚才的吻搞得一片混乱。
沈拓野支起身,笑着拿走她手中的汤匙,并接过她手中的碗,一口一口地把大半碗的粥都喂进她的嘴里。
她为什么要吃这种东西?当樊冷蝶咬到一片略带苦味的菜叶时,突然想起吃粥的目的,连忙抢过碗囫囵吞下剩余的粥。
“好了,我吃完了,你赶快告诉我关于兰若的事。”方才那一幕只是个意外,她虽然脾气火爆,但多数时候脑子倒还清明。
刚才是饿傻了。樊冷蝶这样告诉自己。
“你妹子已被迎入官法昭家里。”沈拓野低头对她说道。
“什么?!”樊冷蝶伸手扯住他的衣衫,脸色大变,“官法昭那个大淫魔竟敢动兰若,我要回去阻止他!”
她起身欲推开他,腰间的大掌却将她困在他的怀里,她只得转头怒瞪着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师父知道这事吗?会不会他们已经救出兰若了?樊冷蝶不安地猜测。
“你献舞的当晚,她就被迎入官法昭的府里。”他边说边抚摸她的长发,专注地看着她的表情。
“可恶的官法昭,我要杀了他!居然敢碰兰若。”浑身怒气无处发泄,想起身离开却再度被他拉下,樊冷蝶气得满脸通红,一双粉拳用力地捶着他结实的胸膛,“你也一样混帐!放开我!”
沈拓野迅速扣住她的手——她的指节外曾长过茧,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富家女。
“你怎么知道兰若的消息?你跟踪兰若吗?”她用力抽回手,尖锐的指甲在他手背上划了一道小口子。
“我认定你和水中月有关,自然会去追查你的妹妹。”他轻拍她的肩,神情优闲。
官法昭这小子,最好不要只是玩玩的心态,否则樊冷媒铁定会撕破他那张邪魅的脸。沈拓野在心中暗忖。
“然后呢?你不要像个闷葫芦一样,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你可不可以一次把所有的话部说完,兰若现在怎么样了?”她心急如焚地问。
他摸着下颚,朝她一笑道:“你是担心你妹妹脸上的布巾揭去后,是个国色天香的倾城美人吗?还是担心她身子弱捱不过冬天?”
“你——”樊冷蝶变了脸色,激动地扯住他的手臂,他知道的事未免大多了。“她究竟怎么样了?”
她的耐心很有限!
“我这人从不做亏本的事,想知道她的消息,就告诉我为什么葛福来的毒是你下的,人却不是你毒死?”他脸上的表情慎重且威严无比。
“我说了,你就会告诉我兰若现在怎么样了?你就会解了我的毒让我离开?”
兰若和她不同,兰若畏惧男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兰若家园被焚时的遭遇,想来仍让所有人心寒。
她必须与师父及江君取得联系。
“如果你真和水中月无关,我不会硬扣住你。”
“好,我说,但也请你遵守承诺,我下在葛福来身上的毒只要休息数天,便会醒来,但这其间若有人二度下毒,则中毒者性命不保。所以那个明月清水印一定是杀死葛福来的人画上去的。”樊冷蝶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了实情。
“你的意思是,另有他人对葛福来下毒手?”
“废话!”她不耐烦地回了句话,“如果不是葛福来为人不善,家中那些匪类全想趁着他死好分一杯羹,那个色老头还可以多活上好几年。”她仰起下巴,一双媚眼睁得奇大,像冬夜里燃烧的炭火。
“你下毒就是为了钱?”她可以为了妹妹这般激动,也会为一个男人担心吗?沈拓野拨开她脸上的发丝。
“没错,反正我不拿他的钱,他还不是会仗着有钱继续糟蹋女人。”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手心朝上向他伸去,“我的话说完了,解药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