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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荳 第十章

  三年的光阴,让这城镇产生些微的小变化,增了些新店铺,招徕生意的幌子也添许多,但大抵上还是步奷奷离开时的景象,毕竟三年称不上是太长的日子。

  当年她毅然决然走得仓卒,随着答应助她的勇伯沿着丝路展开寻货旅途,两人两马,两袋简单行李,踏上奔波之路。

  塞外宝地、松漠古都、南北咽喉、岭南春色,每走过一处,她便累积着失败或成功的点滴经验,其中有她用四千两买进一颗破石子的惨痛教训,也有她转手交易古玩,须臾之间赚进一万两的喜悦成就。

  酸甜苦辣在生活中体会、玩味,曾经苦得令她丧失斗志,酸得令她暗夜垂泪,她也是个娇滴滴的闺淑姑娘,骑马的痛、风沙刮颊的疼,连勇伯都于心不忍地劝她量力而为。

  很多事都是说比做容易,信誓旦旦要撑起琅嬛阁的她,面临了商场上真正的斯杀,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天真无知。她逐渐认清自己的能力,也因为认清了能力,所以更加努力,每遇一个关卡便寻求突破,现在她辨识古玩真假的本领连勇伯这等老手都自叹不如,直说长江后浪推前浪。

  每个月她都会托人送安家费回步家,刚开始急于寻货的她将身上银两几乎全数花尽,买了一堆真假混杂的古玩墨迹,但她不曾少寄一文钱回去,大不了自己饿个几顿,再不多抓几条野蛇烤来吃,省吃俭用也不让老爹替她操半分心。

  三年的洗练,她变得独立,也变得离"奷奷"两字更加遥远。

  苦笑一声,倒也不觉得难过,因为她自己早就料测到一切,这也是她心甘情愿替步家、替自己所做的事。

  最近半年的寻货旅途,她也没放弃时时刻刻都是赚钱的好机会,易货转手让她赚了一笔不小的进帐,所以她才决定暂且回到步家──一方面是勇伯在途中闪着了腰,得好生养病两、三个月;另一方面则是她打算安排琅嬛阁重新开张,让成天喊无聊的老爹重操旧业──不过他是挂名,实际当家管事的人还是她步奷奷。

  偷得半日清闲的步奷奷挽着大竹篮,在熟悉又陌生的市集上闲晃着,经过几处贩售古玩赝品的摊子才会放慢脚步,甚至是弯下身子把玩那粗糙的质感,顺便听听商人那套天花乱坠的说辞。

  拾起一只染了假色的血玉手环,其价不过五文,竟叫价到五十两,倘若不识货之人的的确确会被敲上一笔。

  "姑娘,你喜欢的话,我算你便宜些?"商人朝她道。

  步奷奷摇头,道了声谢,离开摊子。

  瞥见不远处一间粗麻布搭起的凉茶铺,她眼露笑意,似乎沿途定来就是在寻找这铺子。

  凉茶铺里正在舀凉茶的年轻美妇热络地招呼着客人,即使在凉爽的春季也让她忙出一身薄汗,一旁的年轻老板拎了条白巾为她拭汗,平凡百姓的小小幸福在随处可见的地方,垂手可得。

  "翠喜。"步奷奷踏进铺子,唤了美妇一声。

  美妇一见着她,脸上笑靥加大,"小姐!你几时回来的?!"

  "前两天──欸,你走慢些!"步奷奷差点被翠喜顶着七个月身孕蹦蹦跳跳的模样给吓死,忙叫翠喜静下来,她这个客倌反倒扶着老板娘坐下。"我听爹说,你和阿志离开步家后便到黄府去帮佣,这回他又说你们小夫妻俩开了家茶铺,所以我才厚颜来讨你一碗凉茶喝哩,这碗茶请是不请?"

  翠喜比步奷奷小两岁,一直是步家最灵巧勤快的小丫鬟,自从步家没落,步奷奷便给了翠喜一笔银两,让她另寻好主子。

  "当然、当然,阿志,快给小姐舀碗凉茶来。"翠喜才回身交代丈夫,阿志却已先送来两碗。

  "小姐,好久不见了。"朴拙老实的阿志露出见腆笑容。

  "是呀,好久不见了,来,这是我从外地带回来的瓜,很甜哩,给你们夫妻俩尝尝。"步奷奷从竹篮里捧出一颗翠玉圆瓜,篮里还有三颗甜瓜,准备用在下一场故友聚会──与大债主之约。

  "谢谢小姐。"

  "小姐,你看,你都晒成小黑炭了,再黑下去连水粉胭脂都掩盖不了。"翠喜揪起步奷奷的柔荑,她这个成天在街市卖凉茶的人都比小姐来得白嫩咧。

  "在外地讨生活可不比在家里娇生惯养,出了门不打伞也不遮掩,难免教阳光给晒黑嘛。"真要说像黑炭还有段距离,她的肤色只不过像极了结穗的稻谷。

  "你这回又只打算待三、四天吗?"翠喜对步奷奷一个姑娘家却得负担家计感到不忍心,步家最小的小姐也早在半年前出阁,相形之下,步奷奷牺牲恁大。

  "不,这回待久点,我打算等琅嬛阁稳定些就培养新的寻货好手,将出远门的事交给他们去做,我爹都埋怨着我没时间陪他,我想顺了他老人家的意,待在他身边。"麦色的肌肤映衬下,让步奷奷一口白牙更显洁净灿烂,呷了口凉茶,喉间注入一股舒畅凉意,让她满足地吁叹。

  "小姐,你何不招赘个姑爷进步家帮你忙,你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

  步奷奷一笑,这个主意她爹不只一回同她提起。

  "怕只怕招来的姑爷帮不上我的忙,反倒让我替他背扛着更大的家计。"寻常男人根本拉不下尊严入赘,对他们而言,这就如同卖身子步家一般,地位低人一等。若非家境贫困至极,抑或爱她至惨,否则哪个男人愿意承受世俗目光的鄙夷?

  她相信前者的男人有,后者的男人难求呵……

  她可不想多养一个良人。

  "若是这样,我倒宁愿多聘些人手来帮我的忙岂不更实际?"步奷奷给了翠喜一个甜笑,不想再多谈自己,她改问向翠喜:"凉茶铺生意好吗?"

  "还过得去,要餬口是不成问题,阿志说等多挣点钱,要买间店铺,到时夏季卖凉茶,冬季卖热粥,然后店铺越开越多,再请夥计一同来顾店,这样我就可以在家相夫教子了。"翠喜脸上漾着幸福。

  听着翠喜的心愿,步奷奷也挺替她高兴。

  "阿志还说,最近他攒了一笔银两,准备带我上梅庄去赏牡丹噢。"进梅庄赏牡丹是翠喜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即将达成。

  步奷奷正准备咽下的凉茶教这番话给梗在喉头,差点失礼地喷了出来。

  三年来一直以为自己忘却了关于他的一切,孰知光听到梅庄二字仍旧让她心头震荡不休,甚至一股酸涩窜上鼻头。

  "做什么将银两花在梅庄呀引浪费钱,攒二十两是件多困难的事,你得卖多少碗凉茶才能揽到,一个大人收二十两,你们夫妻俩就要四十两了,不值得!绝对不值得!"步奷奷一顺过气就反对地嚷嚷,顾不得轻声细语,引来不少铺里客人的抬眸注视。

  "可是……梅庄的牡丹很漂亮耶,每个进去赏过花的人都竖起拇指,直说值得……"翠喜没料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竟换来步奷奷的激烈反应,愣头愣脑地为梅庄辩护,她当然不懂步奷奷与梅庄的恩怨,还以为步奷奷是认为赏花的费用太高而反对。

  "值得?!牡丹不全是一个模样吗?况且二十两是光'看'的费用,要是不小心碰坏了哪几株老祖宗,恐怕梅庄人全团团围上来将你们剥乾吸净,要你们卖身为奴抵债!梅庄是个奸商土匪窝,一只只小肥羊进去,哪只不是被剃光了毛出来?!翠喜,听我的劝,不要拿自己的辛苦钱去养肥那窝奸商!"步奷奷越吠越带劲,到后来根本是说给全街的路人听。

  "姑娘,梅大庄主这些年又养出新的牡丹品种,我上回瞧过,简直是花中之冠,美不胜收,此生不见上一回,那可真白来世间一遭。"路人中有人持反向意见。

  "那么你可以瞑目了。"反正死而无憾嘛。

  "我也瞧过那牡丹,真的很美,上回郝有前郝员外第七小妾同他闹脾气,他上梅庄花了七千八百两买下一株牡丹,第七小妾当场破涕为笑哩。"铺里也有男客为梅舒城新培的牡丹添上神奇的传言。

  "七千八百两,三年不见,黑的越来越肆无忌惮了。"步奷奷撇撇嘴角,满脸不屑地嘟囔。

  "小姐,这是真的,拜郝员外的宣传,慕名上梅庄的人爆增,大夥都想见见如此神效的花呢,那牡丹取名叫'歉意',合掌大小的花朵像低垂着脑袋的男人,风吹过还彷佛听到它在说道歉呢,好有趣噢。"翠喜也加入赞扬的行列,眉飞色舞。

  "歉意?"步奷奷停顿了好久,对这个一点也不像正常牡丹该有的名字感到困惑,随即又暗嘲自己的多心,迳自下了结论:"这种牡丹名取得真好,他一定对于坑你们这么多血汗钱感到抱歉,说不定明年他又种出新的牡丹,叫'贪财'啦、'谢谢'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哼!"

  无论路人甲乙,或是客倌丙丁说些什么,步奷奷都有本事反驳。众人也不自讨无趣,一哄而散。

  谁教她心底还根深柢固着三年前的老鼠冤,故意对梅庄的一切不闻不问、不理不听,想来……梅舒城竟也是这样待她。

  挫败。

  藉着忙碌来遗忘的挫败,在此时全数涌现,将三年来的失落一次补齐。

  "小姐,说到梅大庄主,你长年在外一定不知道城里破天荒的大事──这三年来,他被退亲了十次。"翠喜又掏出热呼呼的话题与步奷奷分享,虽然在城里早已过了热头,大夥三年前就讨论得如火如荼,现下却失了兴致,只剩三姑六婆在茶余饭后重新翻出来说说,再不,就是等到梅舒城第十一回被退亲再来重新磕牙。

  "嗄?!"步奷奷扎实地吓了一跳。

  那个城里人人都想将闺女推到他怀里的梅舒城?

  那个下半辈子就算好吃懒做也拥有花用不尽家产的梅舒城?

  那个总是婉拒每门亲事的大奸商梅舒城?

  他被退亲了?!

  "翠喜,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楚。"她比画个"一",请求翠喜再说一次。

  "我说,梅大庄主梅舒城被人退亲了十次,而且是同一位姑娘哩。"翠喜神秘地朝她眨眨眼。

  "梅舒城?你确定是……梅舒城?"

  "是呀,大庄主谁不认识。"

  两道响雷劈得步奷奷头昏脑胀──

  一道是痛骂那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女人,将金山银矿似的梅舒城往门外推,可知她的幸运是多少姑娘趋之若骛,盼能雀屏中选也盼不来的呀!

  一道是不敢相信梅舒城已有心仪的姑娘,他竟甘愿为了她,锲而不舍地承受教人再三退亲的笑柄!

  那姑娘,真教人又羡又妒……羡慕她挽住了梅舒城的心,却也妒嫉自己不能是她。

  三年要爱上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吧,她不在的这段期间,出现了怎样的女孩子?是温柔娴淑?活泼可爱?倾国倾城?

  怎样的女孩赢得了他的眷恋?而她又为何不嫁他?

  "是谁……这么不知好歹?"困难地,她终究是问出口了。

  翠喜被步奷奷如丧考妣的表情给问傻了,好半晌没个反应。

  纤掌朝桌上一招呼,"到底是哪个不知足的笨女人?!一个这么好的男人送上门她还不要,拿什么乔呀?!"步奷奷忘却自己方才对梅庄多所数落,现在竟与梅庄同仇敌忾,"她是皇亲国戚还是镶金嵌银的万年古董?!退人家十次亲、伤人家十次心,藉以抬高身价吗?还是她另有爱人,非君不嫁?若是心有所属,为什么不向梅舒城说清楚讲明白?!梅舒城人虽奸但也不是那种拆散有情鸳鸯的恶徒,更不会夺人所爱,她跩什么跩呀?!"

  步奷奷骂得畅快,吼得淋漓,吠累了还大口灌下一碗凉茶润喉。

  "小姐,你……"

  心急的步奷奷将翠喜脸上的愕然视为不解,挥挥手,"算了,我去问另一个人。"

  算算时辰,她也该前往与梅二当家相约的客栈。数天前她一回府便差人送拜帖给梅二当家,约妥今日晌午相见还债。这三年来她陆陆续续照借据给付部分本金及利息给梅二,十万两的借款虽还剩下七万,好歹总是缓步减少,今日再送上一张二万两的银票,一半的债也还得乾净了。

  提起竹篮,步奷奷不否认自己急于探得更多关于这三年来她所没能接触到的梅舒城,她也知道从其他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几乎都被加油添醋过,若想完整明白始末,最快的方式是直接求证于当事人──不过她当然不可能揪着梅舒城逼问,只好退而求其次,从梅家人下手。

  挥别了凉茶铺,步奷奷挽裙疾奔,远远地,就瞧见客栈二楼雅座的窗櫺间伸搁着一只手臂,那是梅二当家向来的恶习,老爱悬着手臂在空中飞舞。

  她进了客栈,直朝二楼跑去,客栈夥计早识得步奷奷,一句"梅爷等了你好一会儿",意思意思地算招呼了她。

  不过年余没踏进二楼雅座,里头的摆设与她前回相约还债时所见完全不同,多了许多蔽眼的竹廉和帐幔,给了厅里的座位一个个独立的空间,却也变得无法一眼览尽厅中全景。

  但……客栈生意变差了吗?整个厅里没有半个客人。

  凭着记忆,步奷奷找到了挂着一只臂膀的靠窗雅座。

  "二当家,您来早了噢,可不是我失约迟到,别想坑我请大债主您吃这顿酒菜。"拨开朱红垂帐,步奷奷人未现,声先到,"我带了外域甜瓜来巴结您呵,一颗甜瓜少拨一颗利钱的算盘珠子,这有三颗瓜──"

  还在讨价还价的小嘴在瞧见那收回窗外臂膀的男子缓缓回身时,被未出口的字眼给梗塞了喉头。

  梅舒城!

  柔荑不留神地松了竹篮,三颗甜瓜就这么硬生生砸上步奷奷的脚背。

  "噢!"她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滚,蹲下身捂住脚背,等待痛楚过去。

  外域的甜瓜……好硬!

  幸好她没买发刺的怪瓜回来当礼物,虽然怪瓜的模样挺有趣的,但她嫌那怪瓜味道不好而作罢,否则她的惨状可不仅如此,呜,好疼……

  陡地,一双大掌从她腋下偷袭,步奷奷嘴里还腾不出空闲来嚷嚷疼痛之外的字眼时,身子已让人提到桌上,包裹着纤足的绣花鞋也在转瞬间被人脱下,露出被甜瓜给砸伤的红肿裸足。

  "这不正好,看你怎么跑。"梅舒城大掌裹捧着她的脚揉按,用着好替她痛惜的嗓音轻吐出幸灾乐祸的字眼。

  "为什么是你在这?!"

  "今日兴致正好,包下二楼雅厅来喝酒,这……需要你的同意吗?"

  事实上,是奴仆误将她派人送来的拜帖搁在帐房桌上,虽然拜帖上清楚写着他二弟的全名,偏偏另一端落款的姓名是那么惊心动魄。

  他这才知道,小二一直与她有联系,甚至借给她一大笔的"跑路费",让她一走就是三年。为此,他差人将梅庄的荷池掘个大坑,将梅家小二"种"在里头,尝尝"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尚情操,想当然耳,梅家小二自是无暇赴她的约。

  为人兄长的,在弟弟"忙碌"时替弟弟收收帐也是天经地义呵。

  "那么是我无心破坏梅大当家的好兴致,抱歉误闯了二楼雅厅。"她想跳下桌沿,奈何梅舒城像座山,挡在前头。

  "我是为了你才来的。"

  梅舒城的吐实成功制止了她的动作,他像是对她的倔强妥协,一叹,不想再花个三年来寻她。

  "是吗?"她佯装平静。

  "三年前窃取那株都胜的人在案发后五日被捕,他非梅庄人,只是名盗花贼,选中那株都胜也是巧合。由梅庄出去的牡丹没有一株是我分辨不出,何况是它,所以……你是清白的。"他陈述道。

  "谢谢梅大当家替我洗刷冤屈,奷奷戚激不尽,愿来生做牛做马以报您的大恩大德。"一句谢意说来嘲讽,眼底的泪意不知仍是脚背传来的疼麻所致,还是因为他一席话……对他而言,她的清白必须用外来的证据证明,而非打从心底信任。"不过证不证明我的清白又何妨,三年来我还不是一样活得坚强又怡然自得,清者自清。"

  "倔强的女孩。"梅舒城只能无奈地看着她,"不要假装毫不在意,你知道声誉对商人而言远比性命更重要,这不光是清者自清就能做到。"他双手撑在她左右两侧,贴近地贪觑她比记忆中更健康的俏丽模样,褪去了白皙柔媚的闺淑,她却换上自信及独立的华裳。"我知道你气我不信任你,但独独凭我一人的信任,能改变众人的质疑吗?除非你想一辈子锁在深闺,足不出户,否则势必要面对现实,权势和当家威严并不能封住下人们的闲言闲语,只有强而有力的证据能让众人心服口服。"

  "对我来说,只要你信任我就好了。"她根本不在乎蜚短流长。

  "我要你活得抬头挺胸。"

  步奷奷一震,仍倔强地道:"我知道自己的清白无辜,信任我的人不会因这种诬陷而怀疑我。"

  "我要你活得理直气壮。"

  "我……"

  "不要你活得坚强,也不要你活得怡然自得,我要所有人清楚知道,你,步奷奷──是无辜的。"

  要求得他的信任多容易,甚至不用向他解释一字一句,他便会信她,要求得众人的认可却非三言两语就可以扭转。

  "我……"她辞穷,因为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不是一味盲目地保护她、斥责所有嚼舌根的人,而是用最有效的方式替她洗清罪名。

  "而你,还没等到我替你洗刷委屈,竟包袱一卷就跑得不见人影,一走就是三年──"

  "等等,是你将我赶出梅庄,不要撇清所有的事!"

  "我赶你?!"

  "对。"

  "我什么时候赶你了?我只是用很轻柔很轻柔的声音说──"

  "滚出去。"她坐在桌上的视线正好足以与他平视,一字字缓慢地替他补齐三年前的恶劣言词。

  "来,奷奷,吻我。"梅舒城突然转移话题,凑近她。

  步奷奷哪会顺他心意,双臂一推地隔开两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真奇怪,我的口气同样温柔、同样有礼,这个要求你不允,为什么又允了我三年前的话哩?你的善变真是令我无所适从……"他的手指,先是怀疑地磨蹭自己的唇,而后又故意滑上她的唇,彷佛挑逗。

  "那是因为──"她猛然抿唇,因为他的指腹很明显又恶意地徘徊在她双唇之间,彷佛准备寻找她檀口张合的最佳时机窜入她嘴里,搅和她的理智。

  "因为什么?说呀,让我见识见识这三年来你的利嘴又刁了几分。"他诱哄着,"让我验收你行商三年来奸商的道行又高了几分?"

  随着步奷奷浮上双颊的红晕越发浓重,梅舒城脸上的笑意也越发深刻。

  "你──可恶!"收回推拒着他的双手,她拨开停驻在唇上的长指,孰知梅舒城脚步一迈,得寸进尺地逼近她,非得将她逼到再无退路──因为她又被压在桌上,和一盘花生米躺在一块。

  "天,你又来了……"她无力呻吟。

  以后要和梅舒城吵架,一定要挑个没有桌子的地方!

  "这样比较好吵。"梅舒城脸上毫无愧色,故意在她耳边呵气,"真怀念这模样的你,虽然夜夜梦中有你,但梦境毕竟不如现实来得满足。"

  "你这个老奸商又意淫我……你为什么不意淫那个你求了十次亲,却次次无功而返的小美人?"步奷奷避开正张口吮咬着她颈子的嘴,问句中的酸醋味连她自己都闻到了。

  "我正在做呵。"而且他不满足于梦中的缠绵,更想实际搬上台面来演练一回。梅舒城轻松锁住她的挣扎,"连退我十次亲的小美人。"

  "什──"

  "就是你。我上门提了十次亲,全教你爹一张辞帖给推拒,那张辞帖还是用刻印拓墨的方式敷衍了事,现在我成了城里最令人掬泪的痴情种,你真是青出于蓝,我无心拒你一次,你就还我十次,天底下还有比你更黑的奸商吗?"

  步奷奷怔怔地看着他,更从他眼中看到发愣的自己。

  被她骂得痛快又嫉妒得咬牙的女人……是她自己?

  "我……不知道这件事。"这三年之中她回家的时间少,老爹也没跟她提,每回朝她叨念的都是他养的小黄鹂鸟学唱了啥曲……

  "是呀,不知者无罪。"梅舒城给她一个宽宏大量的笑。

  "对对对。"第一次她点头如捣蒜地同意他。

  "既然你我都同意,那我之前不小心退你亲事的错也就此勾消,以后吵嘴不许再拿来揭疮疤挖旧痂,你说公平不?"

  以后吵嘴?他是打算老是将她揪上桌来斗嘴练嘴皮吗?

  "公平。"反正她一他十,怎么算她都不吃亏。

  "那么,我也不计较你退我十次亲的冤。"他的口气像施恩似的。

  "你真是宽大为怀呀!"她紧咬着牙,怕自己失控啃上他奸佞的笑脸。

  "那该不该打个赏?"他伏低身子,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娇躯上。

  步奷奷清楚他虽是礼貌地询问,实际上却是不讨到赏誓不罢休,"赏你个甜笑,可好?"反正不花银子,动动嘴皮就好,她挺乐意的。

  "你赏我就收。"

  步奷奷才不像他一样斤斤计较,眼一眯、唇一弯,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笑靥大大方方送上,还顺便附加两声假笑。

  她赏,而他,也收。

  她的笑,被他喂入口中,彻底品尝。

  他贴着她的唇低喃:"真怀念你身上的铜臭,真怀念……情荳再开的声音。"字字哺入她的檀口,想用甜言蜜语喂饱她一般,"虽然每次都是我开得过瘾,你倒好,连颗芽都不萌,不过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这事,所以你可得好好补偿我。还有,三年的相思、三年的寻找、三年的耽误青春、三年的忧心忡忡,这一条一条都得好好──算、清、楚。"

  "我是因为有家累……"他的舌尖磨蹭得她双唇发痒。

  "我可以助你。"

  "我不需要,我要证明,我和你一样有本事……将、将自家生意给做得有声有色……"她不满地衔住在她唇间徘徊的调皮舌头,边轻喘边说。

  "我知道你做得到。"

  "还有……"她双手捧着他的脑袋,让自己顺利地吻住他,"我没有情荳可开了……"

  梅舒城只能咕哝地发出含糊疑问声。

  "早在好久好久之前……情荳全长成了一片花海,在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窝。

  在十多年前,他的名字进占她心房同时,她就为他埋下了情荳,从不扼止它的成长萌芽。

  那一亩花海,没有四季、没有节气,为他──

  只绽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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