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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 第二章

  我没有哭。

  没有用,他们再也不关心我的死活,哭亦没有用。

  我进房间躲着。

  真希望下一次开门出来,我已十九岁,不用再靠任何人,可以自力更生。

  第二天早上,陈妈上来唤我:“傅先生有话同你说。”

  我也有话说,打开门,仍然只得九岁。

  他的气已消了。

  我站在他面前,不知怎么开口。

  “失望是不是,不过不要怕,生命中原充满失望。”

  他也没打算瞒我什么。

  “承钰,你母亲不要你了。”

  我也知道这是事实,由他说出来,胸口还犹如中了一拳,比摔在地上还痛。

  我颤声问:“我父亲呢,能不能叫他回来?”

  “我们不知道他在何处。”

  我低下头。

  “承钰,我愿意收你做义女。”

  “如果你不介意,我情愿去孤儿院。”

  “但你不是孤儿,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到你成年。”

  “不。”

  “承钰,别固执,你母亲都已经赞同。”

  “在孤儿院,大家都没有父母,没有人会笑我。”

  傅于琛一直有办法说服我。

  第二天,他告了假,带我去参观一所儿童院。

  负责人挑了三五个孩子出来,由他们介绍院内生活。

  有一个女孩,与我差不多年纪,一直奉承着大人,眼神闪烁,不住赔小心,说许多声“谢谢”与“对不起”,表示她有教养,又向我打听生活情况,对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羡慕。

  我贴近傅于琛,不敢与她说话。

  负责人带我们去参观女童的居所。

  一间大房间总共放着八张床,简陋的床垫被褥,床边一张小茶几,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一切。

  我打心底发寒。

  总比做卖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

  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大家蹲着就洗身洗衣服,一只只漱口杯上吊着一条条毛巾,无所谓你我她,都可以公用。

  这就是我要来的孤儿院。

  隔了十年,当我中学毕业,又一次试图离开傅家,自力更生,对这所女童院犹有余悸。

  我记得考取了师范学院,兴致勃勃以为是新的里程碑,跑到他们的宿舍一看,也是这样,空无一物的大房间,放四张床,每人一只床头几,洗手间在走廊尽头。

  顿时吓得我面青唇白,打道回府。

  对于自小有温暖家庭的人来说,住大房间,吃大锅饭,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种经验。

  但我接受不来。

  那夜,傅于琛诚恳地问我:“承钰,你已看过那地方,你真认为,与我同处会比到那里去更差?”

  我小小的心灵完全被摧毁。

  注定要寄人篱下,就选一个较为理想的环境吧。

  我细声说:“我愿意留下来。”

  过几日,傅于琛办手续成为我正式的监护人。

  母亲也在场,大笔一挥,完全与我脱离关系。

  那日她竭力地打扮过,小腰身的外套,窄裙。

  那套衣裳太小了,绷在身上,现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觉,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腹部。经济情形一定不好,没有能力买新衣。

  傅于琛正面也不去看她。

  她甚觉无味,办好事就走了。

  傅于琛带我去喝咖啡。

  商业区繁忙地带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过来打招呼的时候,都对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自顾自吃蛋糕,不去理会他们。

  老实说,真的沦落到女童院,还有什么私隐可言,沐俗睡觉都得对着大众做,我已丧失畏羞本能。

  打那个时候起,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来,鞠一个躬,说声对不起,又从头来过。

  或者这也是傅于琛与我共同的一点,他亦与我一样,冷如万载玄冰。

  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人。

  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过来,他叫“于琛,你在本市?”

  “伊利沙伯,”他站起来,“请坐。”

  我听过这个名字,她姓黄,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有很好的交情。

  伊利沙伯是位标致的女子,面孔有股说不出的秀气,眉宇间略为骄傲,但是一笑起来,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与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华美讲究。

  我不大认识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但比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态比母亲要高级得多了。

  伊利沙伯坐下来,亲切而善意地问:“这位是谁呢?”

  傅于琛说:“是周承钰小姐。”

  “你好。”她说。

  我也说:“你好。”

  她又说:“我们一般发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艳后式。”

  我并不知道她指什么,维持沉默。

  但她是位有教养的女士,并没有与傅于琛作私人谈话,置我不顾,客套几句,她就告辞。

  傅于琛站起来把她送回另一张台子去。

  来来去去,像是一整套仪式,煞是好看。

  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比平时更沉默。

  是他先问我:“她可漂亮?”

  “非常美丽,像电影明星。”

  “全城名媛,最好看数她了。”

  忍不住问:“她是你女朋友?”

  “从前是。”

  “发生了什么?”

  “真是难以形容,”他微笑,“你喜欢她?”

  我点点头。

  “记住,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什么珠宝,因她没有自卑感。”

  日后就明白了。

  说简单点,姿态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

  傅于琛自那个时候开始教育我。

  我一直住在他家里,由陈妈照顾我。

  他时时带我出去,总是介绍我为周承钰小姐。

  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但日子渐渐过去,他们习惯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长到现在这么高,一年之内缝三次校服,买三次皮鞋,一会儿便嫌小,衣物穿三两个月便不合身,很明显开始发育。

  脾气也格外孤僻,动不动生气,一整天不吃饭,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时候,我才肯开口说话。

  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

  有时我问:“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奥地利史特拉堡。”

  “做生意?”

  “不,去参加花式飞翔比赛。”

  “会不会有危险?”

  “走路也有危险。”

  “我可不可以去?”

  “你要上学。还有,你已经这么大了,带你出去,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我咧嘴笑。

  没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

  他仍然没有结婚。

  他仍然带我出去,他喜欢我外出时擦点口红。

  陈妈初时很诧异,“小姐,你怎么开始化妆?”后来见惯了,就不再问,这世上原有许多奇人奇事,有什么稀奇。

  口红由他买回来,有两个颜色,一只大红,一只粉红。我不大会用,总是搽得厚厚的,嘴像是哭过之后,肿了出来。

  他还喜欢我穿窄腰身的大圆裙,梳马尾巴,这样打扮起来,照着镜子,自觉似十六七岁少女。

  他买项链给我,说:“戴上就更好看了。”

  傅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样。

  我没有令他失望,开头,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女,后来,他们又说我是他的小妹。

  暑假,他把屋子重新装修,真是痛快,完全不留从前的样子。

  私底下,我并没有忘记过去。

  升中学了。

  他为我选了最好的男女校。

  即使穿校服不打扮,即使态度冷淡,也有很多男生愿意与我做朋友。

  他们邀我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

  仍不敢伸出友谊之手。

  他们开始把书信卡片夹在我书本里。

  有些还写英文,文法都不十分整齐,但已噱得我开心,用一只盒子,珍藏起来。

  我们知道一个地方,在学校小路上,叫华南冰室,菠萝刨冰才六角一杯,放学偶尔,我也肯与女同学约好,吃上一杯。

  隔壁桌子坐着男生,彼此装着不认识,可是大家都特别注意头发乱了没有,说话对桌是否听见……

  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

  甫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但我涂口红,她们没有,艳羡之余,风头仍归我。

  女同学也曾说:“你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我没有解释。

  母亲又出现一次。

  实在是老了。

  一直笑,假牙没装好,紫色的牙肉与瓷牙间有条黑色的缝,怪不自然。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

  她同陈妈说:“怎么可能,似大人一样!”

  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

  一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

  她是来借钱的,我可以肯定。

  傅于琛特地回来会她,挡在我面前,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

  他总是为我着想。

  我绕着双手看着母亲,她抬头,大吃一惊。

  “承钰?”她趋向前来。

  我不应她。

  傅于琛站在我身后,问她:“有什么事?”

  她酸溜溜地说:“女儿活脱脱似公主,老妈却无隔夜之粮。”

  傅于琛叹口气,“你要多少?”

  “我同你私下谈。”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

  “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是何意思?”

  “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我想你误会了。”

  “十二岁算是少女?”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

  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

  “你要多少?”傅于琛又问她。

  “我流离失所。”

  “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替你找房子。”

  “于琛,这几年你爬得好快,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我不方便留下来。”

  我们松一口气,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两头上门来,也够头痛的。

  “于琛,借两万镑给我,我好从头开始。”

  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

  “倩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须作贱自身,你看你多潦倒。”

  “不用你来教训我。”

  “倩志,大家是同学……”

  “于琛,不要多说,两万镑。”

  “请跟我进书房来。”

  她接过支票,说声谢谢。

  她当然不会还钱,这些债,将来都由我偿还。

  怎么个还法,我如在雾中,一点主意都没有。

  “承钰长大了。”她说。

  “你可以这样说。”

  “看得出你很喜欢她。”

  “很明显的事实。”

  “恐怕不久,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让她坐上去?”

  他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

  “她不会同你说话。”

  母亲寻出书房来,“承钰,承钰。”

  我抬起头来。

  “承钰,我实在是不得已……”

  “算了。”我声音很平静。

  “承钰,妈妈没有能力——”

  “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

  “说,女儿,告诉我,告诉我。”

  “以后再也不要来。”

  她走了。

  傅于琛点起烟斗,深深地吸,烟草里的霖酒香满一室,我站在他身边。

  过很久,我问:“为什么叫我油瓶?”

  他一呆。

  “油盐酱醋柴米,为什么单叫油瓶?”

  他笑了,“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你可有留意她双眼?”我问,“觉不觉得怪?”

  “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

  “怎么一回事?”我知道还有下文。

  “吸毒。”

  我一惊,“为什么?”

  “她不开心。”

  “为着男人对她不好?”

  “承钰,你的问题,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

  他一怔,沉下脸,“后天考试,还不去温习?”

  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小姐的电话。”

  “什么人?”傅于琛问。

  “她的同学。”

  “不会是男同学吧。”

  确是男同学,要来问我借功课。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吃点心,聊天,解解闷。

  我请他上来。

  他来的时候,傅于琛已经外出。

  我们听唱片做算术,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他教我三五遍,我还没有明白。

  “承钰,一整天你都显得没精打采。”

  “彼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红色丝绒秋千?”

  “不,我没听过,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问他们?”

  他耸耸肩,“当然可以。”

  他的兄长也不晓得。

  隔了很久很久,已经读到大学二年,在“朋友手”,赫然看到一本书,叫《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书就跑。

  从书里,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极大的震惊与刺激,把衣橱里所有红色的东西统统扔出去,更加憎恨母亲。

  彼得待我很好,我们很接近,他比同年龄的男孩较为成熟,我们来往了一年。

  每次来他都带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搁在玻璃瓶子里。我不爱吃糖。

  彼得问我,“你到底喜欢什么?”

  “母亲爱我。”

  “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让你擦口红,妹妹都不知多羡慕。班里第一个学会打网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时间。”

  “所以功课不好。”

  “听说你要出去念高中?”

  “还有一段日子,何用这么快做打算。”

  “也有人说他不是你的爸爸。”

  我看着彼得,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与他断绝来往。

  “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说。”

  “不是吗,你姓周,但门口挂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册上的签名也都是傅于琛。”

  忽然之间,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说话,一站起来就走,把他撇在一角。

  隔一段日子,傅于琛问:“你那个男同学呢,怎么不来了?”

  “哦,那个蠢男孩,”我淡淡地答,“我不再与他说话。”

  “他得罪你?”

  我不肯回答。

  傅于琛笑,“已经开始难服侍,嗯?”

  我掉转面孔。

  “他们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厉害,就没有男朋友。”

  “我不需要男朋友。”终结这一次的讨论。

  发育中的身体令我非常难堪,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

  胸部有硬块,不小心碰到,痛不欲生,这时停止所有体育活动,以防不测。

  一方面彼得还不死心,一直在身边问“承钰,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了”,令人心烦,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么简单,最恨别人去打听我的私隐,如果你认为值得付出友谊,让我们握手言欢,如果不,那么去找别人,但别试图探听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属于黑暗。

  谁是我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彼得就是不懂。

  傅于琛了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医生,从此之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我便去找她,直到医生离去,移民外国。

  她以开通文明冷静的态度,把一切告诉我,例如经期不是内出血,保证女性不会因此死亡。

  她没有与我发生超过医生。”病人的关系,学科学的人头脑冷静,绝无过多感情。

  第一件胸衣,由她为我添置。

  然后有一日,傅于琛说要介绍我认识他的女朋友。

  “是黄伊利沙伯吗?”我问他。

  “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离了婚,现在又在结婚中。”

  “那么是谁呢。”

  “我希望你会喜欢她。”

  “但即使不喜欢,你还是会搬出去与她住。”

  傅于琛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新房子在装修了。”

  “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并没有出力瞒住我,装修的人进进出出都有论及,分明是费事与我多说。

  “我要结婚,有一笔基金,指定要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能动用。”

  “我很为你高兴。”

  “你已经长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与你同居一室。”

  “我明白。”

  赵小姐来吃饭那一天,我们严阵以待。

  陈妈笑说:“你不下去看看?赵小姐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睛,年纪很轻,才二十五六岁。”

  “是不是电影明星?”

  “一看就晓得是大家闺秀。”

  我穿得似大人一样下去见客。

  傅于琛是认真的,他同她介绍,“我的义女周承钰。”

  赵小姐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娇怯,每箸菜都要傅于琛夹到碗中才吃。

  赵小姐时常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这到底是养女还是亲女呢。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大家闺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

  吃完饭我说:“我陪赵小姐参观这所房子。”

  傅于琛说:“也好,我去拨几个电话。”

  我领着赵小姐由花园开始逛。

  “你几岁了?”她问。

  “十四。”

  她大吃一惊,“我以为你已有十八岁。”

  “啊,没有,我还没有成年。”我淡淡地说,“这里长窗进去,是书房,不过傅于琛在里面,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你叫他什么?”

  “傅于琛。”我补充一句,“我一直这样叫他。”

  “他,不是你爸爸?”她很试探。

  “爸爸?”我笑起来,“当然不是,我们一点血缘也没有。”

  “你父母是谁?”

  “家父姓周,家母姓杨,是他的老同学。”

  “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里?”

  “请过来,这里是图书室,我们在这里看电视。”赵小姐问得实在太多了,我转过头反问:“他没有告诉你?”

  她涨红了脸。

  看得出内心非常不安,双手握得很紧。

  “他喜欢我,所以自七岁起,我便在这里陪他。”

  赵小姐双眼阴睛不定,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说,我从来不似一个孩子。”

  她喉咙干涸,咳一声。

  “二楼是睡房。他不出门时,睡这里,这间套房连浴室兼起坐间,隔壁,是我的睡房,这扇门是通的,可以锁,可以开。”

  我把夹门推开。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这一列衣柜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学必须穿校服,这是梳妆台,这一列化妆品都是他买给我的。”

  没有反应。

  “赵小姐?”我转过头去。

  咦,她面色发青,站在房角。

  我问:“你不舒服吗?”

  “不,没有……你说下去。”

  “小时候,曾对他说,想要嫁给他……”我笑,忽然发觉笑得有点像母亲,赶快停止。

  “你同他,是这种关系?”

  我咧一咧嘴唇,“不然就得住孤儿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亏他对我好。”

  赵小姐双目发出奇异的神色,“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与你一样高了。”我再微笑。

  “我们就要结婚。”

  “我知道。没有影响吧,他仍是……义父。”

  赵小姐忽然尖叫起来,我瞪住她。

  她奔下楼去。

  我站在梯顶看着她一直走进客厅去取外套手袋。

  傅于琛闻声跑出来,“怎么回事,令仪,令仪!”

  她没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刚才所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是什么令她这么不高兴?真是小姐脾气。

  傅于琛上来,隔一段距离看住我。

  “承钰,你真是妖异。”

  我说:“别为了另一个女人责怪我。”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去问她?”

  “别担心,我会。”傅于琛生气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为了那样的小事生气,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要我看过他的脸色……真叫人难堪,然而什么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没奈何。

  他很快就自赵令仪处获得答案。

  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倾诉的女人。

  傅于琛反应激烈过我所想象,他派司机把我自学校截回去。

  劈头只有一句话,“你下学期到英国去寄宿。”

  我说:“我不去。”

  “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监护人。”

  “不去英国。”

  “你放心,你不会碰上令堂,英国大得很,即使与她重逢,你也不必担心,你比她厉害多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间。

  “站住。”

  我遵命,停止脚步看着他。

  “你为什么说那些话?”他问我。

  他的表情惨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什么话?”

  “你故意引起她的误会,为什么?为何破坏我的名誉?”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说什么,何必理会她。”

  “我们快要结婚,我同你说过。”

  “现在不会了吧?”

  “你太可怕了,承钰。”

  我回到房间去,伏在书桌前,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却并没有胜利的愉快感觉,我伸手啪地关掉它。

  忽然之间我后悔了。

  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宁舒适的居住环境,直到自己经济独立,自给自足。

  但数年安乐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开门出去,想对傅于琛道歉,他已经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个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时消失。

  他要即时把我送走。

  我从来没有逆过他的意思,为着这么一点点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猫小狗,兴致一过,即嫌麻烦,赶紧将他们扔回街上去。

  我们因此生疏了。

  当年我已认为自己是通天晓,阅历惊人,无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为着我好。

  因为,他说:“我真的糊涂了,连我也不晓得,我心中有些什么企图欲望,你已渐渐长大,我们势必不能再在一起。”

  结果他娶了赵令仪。

  结果他们的婚姻没有维持下去。

  才九个月罢了,两人就拆开。他自由惯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么都要征求他意见,要他知情识趣地应对。

  离婚后傅于琛的财产不见了一半。他们说,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而杂。

  那时,寄宿生的问题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烟那么简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维持清醒。

  没有与他们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简单,只不过是肤浅地憎恨他们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长满一面孔疱疱,密密麻麻布着脓头,闲时用手指去挤,脏得不像话。有些擦了药,整个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视,谁还敢同他们出去玩。

  一次勉强赴约,那个男生搔搔长发,头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这时才发觉那件芝麻绒大衣原来是纯灰色的,一阵恶心,赶快逃回去。

  一个学期结束,傅于琛亲自来接我走。

  刑期已满。

  足足十一个月呢。

  临走又不舍得了,与同学逐一话别。

  傅于琛后来说,我看到他,一点也不惊异,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回去。

  但这是不正确的,我不知他会来,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亦不说电话,音讯中断,半夜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惩罚,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考验。

  每日都不知怎么熬过,朝朝起来,看着鱼肚白天空,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去的,他终于出现。

  但我不动声色,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

  他在教务室出现。

  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英伦对她有好处,是不是?”

  傅于琛说:“她长高了。”

  其实没有,我已停止长高,看上去比从前高,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只是不相干并浮面地微笑,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做得那样好,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

  “傅先生,”校长说,“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

  “是,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请把学位替她留着。”

  “一定,一定。”

  他几乎立刻把我带走。

  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走的时候,却什么道理都没有,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浪荡生活。

  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大家吃杯茶。

  傅于琛问:“那个大鼻子长满面疱的男生是谁?”

  我没有回答。

  我无意关注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如何呼吸,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们当日乘飞机离开,往欧洲大陆飞去。

  一路上我很少说话,维持缄默。

  以前,沉默表示坏脾气,现在,无论如何,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这是同英国人学的。

  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问我:“你还生气?”

  我吃一惊,心头一震,他不但把我当成人,而且把我当女人。

  我看他一眼。

  这些年来,他都没有老过,简直同化石一样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论中外的异性,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过去便是过去。

  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我与他的关系,却是永恒的。

  “没有,”我答,“我怎会生气。”

  “没有最好,陈妈等着你回去。”

  “她好吗?”

  “身体还过得去。”

  “你仍住那里?”

  “是。”

  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

  “你的功课仍然很差。”

  “是,始终提不起劲来。”

  他在阳光下看着我,忽然说:“看着你,承钰,真使人老,你整个人是透明的。”

  当时自然不明白,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么会透明?又不是隐形人。后来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华,然后再反射出来,明亮双目,紧绷皮肤,整个人如罩在雾中,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身体是大人的身体,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讨的余地。

  后来是明白了,如光线穿过玻璃。

  傅于琛有些微的激动,要稍后才平静下来。

  我以为他内疚放逐了我一年,不置可否。

  “寄宿生活好吗?”

  我摇摇头,“浴间在走廊尽头,半夜要走三分钟才到,寒风刺骨,年老要是染上风湿,就是那个害的。”

  “可是你也学了不少。”

  “是,学了很多。”谁要这种鬼经验。

  让我做一个最幼稚享福无知天真的人好了。

  嘴里说:“终于学会与人相处,试想想,三个人一间房,不由你拥有自我。”

  “将来出去做事可有用了,坐在大堂里,与同事和睦相处。”

  “坐大堂?”

  “一开始的时候,哪有房间坐?当然是大堂。”

  本来我以为做人挨到十八岁出来找份工作自立已经大功告成,现在看来,差得远哩,心中暗暗吃惊。

  但我不谈这个,“开头室友之间吵得不亦乐乎,后来都吵疲倦了,各自为政。”故意说些闲事。

  “吵什么?”

  “争地盘,只有一张床靠窗,三个人都想霸占它,直到六个月后,其余两个室友调走,才轮到我,刚拥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谁,”我惋惜地说,“辛辛苦苦打天下,得益的是别人,真不是味道。”

  傅于琛叹口气,“听你说,倒与我们的世界差不多。”

  “是吗?一样坏?还以为成人那里好得多。”

  “你没有同人打架吧。”

  “没有,有些华籍女同学学会咏春拳才来,免得吃亏。”

  “父母们是越来越周到了,”他感叹。

  “你有了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妇女,已渐渐不肯生育,也许到你成年这种情形会更显著。”

  太阳渐猛,照进我的眼睛里去,我伸手揉了揉。

  他站起来结帐。

  他始终看到我的需要,体贴我。

  不见得每个男人会这么做。

  记得母亲那时候从天黑做到天亮,从天亮再做到天黑,磨得十指生茧,八点多钟回到家还得双手插在冷水中几十分钟洗碗洗筷……都是因为得不到一点点体贴,这才嫁给惠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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