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称无砚的神秘黑衣人的大宅邸落荒而逃后,林岚芷恨恨地在心里骂了千万遍她所能想出来的辞汇。
那个大浑蛋竟然……竟然……
他说是他帮她疗的伤,而她衣服底下有伤的地方全给抹上了膏药,那不就是说……她被他占尽便宜了!林岚芷咬牙切齿地想道。
当她不顾全身疼痛的筋骨、慌乱地逃走时,几乎还可以听见无砚阴魂不散的笑声,追在她身后飘出门。
可恶!可恶!
当她回到她和爹栖身的荒废小屋时,林岚芷才想起一件极糟的事儿。
“完了,早上的时候,典当玉佩的银子被抢走了。”猛一想起,林岚芷的心马上坠入冰凉的谷底。
没有银子,怎么帮爹请大夫呢?还有,明天开始就要断粮了。
她惴惴不安地推开门,迎面就是一只破茶杯飞来,林岚芷吓得一侧身,尖锐的杯口差一寸就从红肿的左脸上划过。
“知道回来了?今天一整天你野到哪里去了?”苍郁暴躁的怒骂声从房内传出。
林岚芷有些可惜的看着地上粉碎的瓷片。这杯子是她在街上好不容易拾到的。
“爹,对不起,女儿回来晚了。”她蹲下身捡拾碎片,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她失手摔破的一个碗。
那个自称无砚的蒙面黑衣人,一举一动明显是个道道地地的痞子。只要一想到他曾经为她疗过伤,整个身子就不自在起来。她的手不知不觉的收紧,直到一股小小的疼痛从掌心传来,思绪才被拉回。
“哼,我还以为你忘了回来的路,或是吃不了苦,跟哪个野男人跑了。”苍老的声音继续又苛又毒的攻击她。
林岚芷有些瑟缩地闭了闭眼。自从开始逃亡,爹的脾气越来越糟,语气也越来越坏。近两个月来,虽然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责骂,心里还是被爹无情的话戳痛。
床上半卧的老人面黄肌瘦,满头杂乱的灰发胡髭,十足十的落魄相。没人认得出他就是两个月前身形福泰、精明活跃的林家庄庄主。
难怪大街小巷虽然贴满了他和林岚芷的通缉画像,却神奇的一直没人认出,捉他们去报官。
一个是消瘦衰老得几乎不成人样,一个是满脸灰泥的狼狈小乞儿,谁会想得到将他们两人和通缉画像上的林家庄父女划上等号。
一抬眼,林岚芷注意到爹的脸上不自然的泛红。“爹,你还烧着吗?”爹大概感染风寒,已经烧了两天。今天她原打算请大夫来看诊的。
“我死了,少了一个包袱,你不是更称心?”林老爷嗓音粗硬的冷哼一声。
“爹,女儿从没这么想过。”这几日千篇一律出现的对话,让她有了无力感。
“没想过?那么你今天上哪儿了?将我丢在破屋子里不闻不问,自个儿逍遥快活去了。”他吃力的咳了两声,怒气消耗不少体力,迫使他无力的倒回床上。
“爹,女儿真的是去想法子弄些银子。”她下意识的抚了抚仍然有些隐隐作痛的左颊。想到早上被一群流氓踢打的回忆,林岚芷余悸犹存的打了一个寒颤。
“那银子呢?看你一身灰头土脸的,怎么回事?”他眯住眼,在她左颊可疑的红肿上停了一下。
林岚芷心虚的摇摇头。她不敢说出当掉娘遗留给她的玉佩后又被抢劫的事。
“你给我听好,我们林家毕竟有头有脸,也曾经风光过,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到北方去。如果你敢做出侮辱林家列祖列宗的事,我第一个打死你,听到没有?”中间夹杂着几声咳喘。
“我知道了。”林岚芷垂下眼,默默拾好碎片,拿到屋外丢掉。
站在暗沉的月色之中,凉风袭来,原该是舒适畅意的,此刻却觉得这风几乎要冷进骨子里。这种冷,无关于屋外的温度,而是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的冰凉。
她只是一个女孩子,从小养尊处优,根本就没有谋生能力,要如何维系家计?
突然之间,她恨起自己的无能。慢慢的蹲下身子,林岚芷茫然地环住自己。
今天过了,还有明天、后天……
明天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 ☆ ☆
林岚芷为着爹请大夫的诊金,烦了一晚上。
早上,当她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逛时,又遇上了上次那位热心的豆腐婶。
“咦?小伙子,一大早就出来?你爹呢?”胖胖的圆脸,漾着阳光般的温暖笑意,稍稍融了林岚芷已经凝了整晚的愁绪。
“豆腐婶……”她勉强扯了一下唇,昙花一现的笑意随即消失在唇畔。
豆腐婶看出她心情低落。“怎么了?”这孩子瘦瘦弱弱的,一阵风来可能就被吹跑,让人看了心疼得紧。
“没事。”林岚芷摇头。她如何能开口求人?看得出来豆腐婶出身平实,也是要为三餐劳碌的人家。
与其求人,不如自食其力。
“对了,豆腐婶,有件事能不能请你帮忙?”忽然灵光一闪,林岚芷想到一个出路。
“小伙子,你说说看。”豆腐婶有些惊讶。这孩子骨子很倔,不曾开口求人。
“你在这儿人识地熟的,能不能帮我打听是否有人家需要婢仆的?”有了工作,就有钱为爹看病了。
“哦,这回事儿啊。没问题,我帮你打听、打听。”豆腐婶豪气干云的拍拍壮硕的胸脯。
“谢谢你,豆腐婶。”林岚芷绽出这些日子来难得的笑容,希望一切顺利。
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每到一个新地方,不出一天,便会遭人莫名其妙的辞退。任她苦苦哀求,仍旧被人无情的赶出门。到最后,豆腐婶几乎也不太敢帮她再介绍。
“求求你们,我什么都能做,请让我留下来。”林岚芷绝望的向面前一脸严肃的总管央求。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又被人遣退了。
“老爷说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都不能做,留下来有什么用?去、去、去,这么弱的身子骨,做不来粗活,不如上街乞讨去。”总管刻薄地嘘她离开,然后毫不怜悯的退回门内,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屈辱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林岚芷狠狠咬住下唇,不让呜咽逸出。
这一刻,她非常恨自己生为女儿身。“为什么?只因我是女子,就无法自食其力?只因我是女子,只能选择逼死街头?为什么、为什么?”她为上天的不公愤怒地想尖叫、想怒吼,最后全只化为微弱的低鸣。她不敢暴露自己女儿身的身份,否则在这险恶的世道中更加难以自保。
抹抹泪,她决定先回破屋去看看爹。为了挣得这工作,耗了三天没回去了。虽然已经托豆腐婶帮她送三餐,她还是不放心。
“爹,爹。”走回破屋时,屋里一片静悄悄的。
林岚芷心头一惊,三步并两步的冲进屋,骇然的见到爹闭着眼一动也不动的倒在床板边。
“爹!爹!你怎么样了?回答女儿啊。”内疚和焦急在心头焚烧,她不该在爹生病时离开他身边。
眼见林老爷昏迷不醒,林岚芷狂乱了。“爹,你先撑着,我去帮你请大夫。”她随即慌乱的冲上街寻找大夫。
“大夫,我求求你,我爹快病死了,求你看看他呀。”好不容易拉着一个大夫,她几乎要跪下来求那大夫。
“你有没有钱呀?”大夫嫌恶的拨开她的双手。
“钱……我晚些再给你,好吗?”
“没钱?我又不是救济的,出去出去。”大夫命人将她赶了出去。
“大夫,我求求你,救人一命啊。”林岚芷哭了出来。
“去找别人去,我没空。”大夫冷漠的回绝。
林岚芷不死心,又跑了三家,结果,全遇上同样的情形。
她的心冰冻了。抬起沉重的脚步,她浑身僵冷、无意识地缓缓走着,像缕飘荡的游魂。
恍恍惚惚中,她被人拦了下来。
“小伙子,你怎么在这儿?”豆腐婶唤着。见她在街上游荡,心中当下有了几分明了。“是不是这个工作也不……不适合你啊?”她将岚芷拉到了街边。
林岚芷空泛无神的大眼,幽幽地看向那张慈蔼的脸,突然间,她好渴望能埋进豆腐婶那像母亲般温厚结实的粗臂膀里。
“我……我……”捏绞着双手怕会不由自主伸了出去,她眼眶红了起来,渐渐浮上一层脆弱的水光。
“为什么我生了这副无用身子,没有长处,什么都不会,连粗活也做不来……”她的坚强,已经被现实彻底打碎。
以前受尽娇宠、呼风唤雨、从未将奴仆下人看在眼里的千金大小姐,原来只是个一无是处的米虫。
废物!真是废物!林岚芷开始怨恨自己。
“不能这么说啊,上天生一个人,都有他的任务嘛。像……像在市集里,一定要有人负责卖肉、有人卖菜,还有……像我一样卖豆腐的,不然,市集就不能聚集那么多人买卖了,你说是不是?”豆腐婶以她能想到的道理,笨拙又勉力的开导她。
林岚芷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能无助的摇头。“可是,我爹病了好多天,我怎么也筹不到钱去请大夫……”她强忍着泪,吞下喉间的苦涩。
“这样……唉呀,我这儿有一些银两,是刚跟人收来的豆腐货款,你先拿着去请大夫。”豆腐婶马上从怀中掏出一个荷袋。
林岚芷立即向后退开,神态决绝。“我不能收,谢谢你的好意。”
“算我借你的嘛。”豆腐婶想捉住她的手塞给她,岚芷退得更快。
“不能,我绝不能收。”这一收,只怕要还不了了。她明白“贫穷”是一个噬人的无底洞,借了一次,只怕又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债就要背上一辈子了。
“唉呀你……真是倔呀。”豆腐婶叹气。“好吧、好吧,那我算是给你留着,有需要的话,一定要找我。”银子没送出去,她还是坚持说道。
“多谢了。”林岚芷感到热泪盈眶。
“喂、喂……你……别哭啊……男孩子当街掉泪很难看的。”豆腐婶人如其名,心肠就像豆腐做的,软得见不得人伤心,一看到林岚芷快哭的模样,顿时慌了。
林岚芷不好意思的笑一笑,赶紧用袖口拭泪。
“啊……对了。你可以去万风药堂试试,他们那儿有时会办义诊。虽然现在没有,不过,你可以去求求看,也许,他们会好心的答应帮你爹看诊。”豆腐婶突然想到一条路子。
“万风药堂?”她低喃着,像有了一个希望。
“是啊,这万风药堂的老板虽然年纪轻轻的,可厉害了,几年前开业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小的诊堂。后来开始兼营药材生意,短短时间内,越做越大,现在竟成了南方药材的集散地。有时他会回馈乡里,办义诊、送送药材。”说起这个仁风仁德的万风药堂,整个城镇中谁人不知?还有那个年轻传奇的药堂老板,简直是所有怀春少女的最佳夫婿人选。
心不在焉的听着豆腐婶口沫横飞的述说,林岚芷心里有了一些盘算,不管如何,只要有一丝机会,她都会去试试。
奇异的,心头泛起一阵不安。
万风药堂……林岚芷又低念一遍。怪了,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 ☆ ☆
万风药堂
林岚芷抬头看看高挂的木匾,在药堂门外徘徊了好几趟。
想是一回事,但真要低头求人时,却万般的艰难。
自尊有什么用?她提醒自己,反正求过不只这一次了,再顾着自尊,只怕爹的身子就病入膏肓了。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正要踏上阶梯,竟然遇到一个她几乎要忘了的人。
她几乎忘了,她所有的磨难,都是由他这个死对头引起的。
一身青色儒衫,模样俊俏斯文的方流墨,正摇着扇,扬着他的招牌笑容,从上而下的睥睨着她。
“咦?没想到,你会自动在这儿出现?好久不见了。”方流墨挑了挑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并没有道出她的名字。
满街上全是林岚芷和她爹的通缉画像,说溜了嘴,只怕后果会很严重。
一见他,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开始沸腾。“我在哪儿出现,也不关你的事。”林岚芷嫌恶的扭过头去,不想再看到他一眼。
“你在任何地方出现,的确不关我的事。不过,既然你打算踏上我家的门槛,我总不能不过问吧?”戏谑的音调在她头顶上方扬起,引得她头皮一阵轻麻。
“你家?”抓住不寻常的字眼,她霍然回头。
“你不是正要进药堂吗?”方流墨好笑地用扇子指指她正踏着台阶的小脚。
“什么意思?”她抬头警觉的瞪住他,缩回脚,往后退一步。
“难道你不知道这个万风药堂,很不巧的属于岩叶山庄名下,而且很不巧的是由我当家的吗?”他故做无奈的摇摇头。“看样子你是不知道了。说吧,既然找上门了,必定是有所求。说说看,也许我能帮你。”
恍然大悟像雷极一般,重重地砸向她的脑际。
她怎么忘了?她怎么可能会忘了?
万风药堂!不就是方流墨为岩叶山庄在江南管理的产业吗?
一次又一次,她不断地在他面前丢脸,不断地让他见到她的狼狈!
果然冤家路窄!上辈子她肯定欠他太多,才让他这辈子在她面前永远都这么耀武扬威。
心头火瞬间燃上了林岚芷的双眸。她恨恨地瞪住他,一步步地向后退去。“你……你做梦,我林岚芷就算是死,也不会求你半句。”她边退边破口大骂。在这同时,街道那头突然急驶而来一辆华丽马车。
“岚……”从眼尾注意到了那辆马车,方流墨皱着眉正要开口示警,怎知林岚芷竟在此时找死似的拔腿向后跑去,正巧迎上快速靠近中的马车。
马车上的车夫一见到路上挡了一个人,立即骇然地站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勒住缰绳。
一时之间,路旁的目击者惊声四起,尖锐的马匹嘶鸣声,混合成令人心脏麻痹的恐怖声浪。
她一回身,只见到庞然大物兜头罩下,林岚芷吓得愣在原地,浑身僵硬地看着高高扬起的马蹄就要从她身上踩过。
方流墨心神大骇,一个踮足,身势迅疾窜出,抱住林岚芷回身避过马蹄。即便他身手极为矫健,还是让不及停下的车厢尾端给扫撞上左肩背。
吃痛一声,方流墨身形不稳地抱着林岚芷双双倒了下去。
“呃……”腹背受创的方流墨忍不住哼了一声。林岚芷就这么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摔在他这个倒霉的肉垫上。
即使有方流墨垫着,撞击力仍大得让她虚软的趴在他身上,昏沉了好一阵子。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人才回过神,急忙过来探视。从万风堂里也跑出来好几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扶起林岚芷和方流墨两人。
“方公子?怎么是您?”一声清脆娇婉的惊呼响起。只见一名衣着清凉飘逸的女子掩着唇,惊愕地站在他们面前。
“咦?这姑娘不是吟香楼的荷花姑娘吗?”一个识得她的人低头轻呼。
“真的?果然如传闻说的,好漂亮。”四周开始窃窃私语,也一起传进了林岚芷的耳里。
吟香楼?那是什么地方?她心里一阵疑惑。
“啊……是荷花姑娘啊。”方流墨脸色发白的坐在地上,向她熟稔的打招呼后,随即转过头。“你没事吧?”他不放心的问着同样跪坐在一旁、花容失色的林岚芷。
他是肩背痛得爬不起来,而她则是吓得腿软站不起来。
“我……没事……”林岚芷惊魂甫定,但仍然好奇的抬头看看那个一身薄衫的美人。
“方公子,还有这位小哥,真是抱歉,我的车夫太粗心了,竟然差点就撞上了您。”荷花姑娘满眼的担忧和自责,娥眉微颦的摸样楚楚可怜。
“没事,荷花姑娘也受惊了吧?”方流墨轻声细语的安慰,听在林岚芷耳里,分外的刺耳。
她突然想到,从十岁认识到现在七年多以来,方流墨从来不曾以这样温柔的口气对她说过话!无名的心头火冒出,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思,竟然微妙地掺进一丝不明的妒意。
“方公子,我扶您起来。”荷花姑娘娇娇柔柔的伸出葱白的玉手,方流墨不避嫌的就伸手搭了上去。
林岚芷打算立即离开这儿,眼不见为净,于是靠自己的力量慢慢的站起来。
“等一下,你要不要到药堂里,看看有没有受伤?”斜靠着荷花姑娘,方流墨有丝急切的挽留。
“我没事,倒是你站都站不直了,你先顾好你自个儿吧,在美人前面,别失了气魄。”林岚芷以为他故意作秀,想吃美人豆腐,白他一眼后,回头就走,不想再见他们亲密的姿势。
方流墨苦笑地接下她的白眼。他知道林岚芷误会了,但此时此刻,他背痛得没力气追上她解释。
待林岚芷走远了,方流墨才对身旁的佳人说:“荷花姑娘,麻烦你扶我到药堂去。”
荷花姑娘顺从的点头,正待众人要回转进药堂时,一个胖胖的阿婶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等一下,等一下,请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小伙子来求诊啊?”阿婶停在众人面前,不住地喘着气。
“小伙子?”方流墨微微皱眉。
“是啊,那小伙子家里很穷,没钱请大夫,可能来这儿求义诊了。”
“你是她什么人?”方流墨好奇的打量她。他确定林家在这儿应该没什么亲人,那么她是谁?
“我叫豆腐婶,纯粹是因为看他又孝顺又可怜,忍不住想帮帮他。事实上,我跟他没关系的。”豆腐婶眨了眨眼,直觉这个人身份可能大有来头。
“我知道了,我会派人去看看她爹。”他叹了口气。原来,林岚芷果真是来求救的,只不过她没想到求救的对象会是他。
“我……我是来帮他付诊金,如果你们现在没有开办义诊的话,我帮那小伙子付……”豆腐婶解释道。
“不必付诊金,谢谢你。”勉强说完,方流墨眼前开始昏花,背上的抽痛也逐渐加剧蔓延,他觉得快站不住了。
“哦……不客气。”豆腐婶一脸疑惑,他干么向她道谢?
“方公子,你脸色好苍白,快进去休息吧。”荷花姑娘细心地察觉到他死白的脸庞上冒出汗珠。
“嗯。”方流墨毫不迟疑地往回走,脚步虚浮,眼前也晕了起来。他祈祷自己能够直着走进药堂里去,不然当街昏倒,那就糗大了。
豆腐婶这才恍然大悟。“方?哦……这人……是万风药堂的老板哪。”没想到那小子挺有福气的,竟然求到大贵人,这贵人还是万风药堂的大当家哪!
☆ ☆ ☆
没请到大夫,林岚芷只好用土法炼钢的原始办法。她打了一盆冷水,用湿布不断擦拭爹发热的身体,希望能够降下温度。
“爹……对不起,是女儿没用……没法儿为你请大夫……”她一面掉泪,一面换掉爹额头上的布中。
原本以为这儿已经远离岩叶山庄的地盘了,昨天才发现,她们竟没走出岩叶山庄的掌握。
万风药堂在此地的药材生意做得很大,影响力一定不容小看。方流墨如果存心要断了他们的路,他们肯定只能等死。现下怎么办呢?
“啊……冷……好冷啊……”林老爷闭着眼呻吟发抖,刚才才喊热,这会儿又开始喊冷了。
“爹,你又冷了吗?我帮你盖被,让你暖一些。”她利落地拉好他身上的衣服,从地上吃力地抱起几床豆腐婶帮忙借来的棉被,一层一层的铺上。铺好后,她已是满头大汗。
从昨天到今天,她已经来来回回地做过不下十几次了,整个晚上一直没合眼。当林老爷叫冷,她便铺被,一喊热,便打水拭身。
正当她拭着汗坐下休息时,门上传来轻扣的声响。
“岚芷姑娘。”有些陌生、有些熟悉的嗓音,让她困惑的皱起眉。
“谁?”她小心翼翼的开口,轻巧的拿起墙角预先放置、用以防身的木棍,紧紧的抓在胸前。
“我是龙破云,无砚大爷派我来此,帮助岚芷姑娘。”清冷的声音不高不低的从门外传进来。
无砚大爷?那个覆面的黑衣人?
林岚芷放下棍子,走上前去开门,见到上回额上带疤的冷酷男人,他身后还有两名黑衣劲装打扮的打手,以及一位脸色很难看的老先生……
“这位是贺大夫,无砚大爷请他来看看林老爷的病情。”龙破云侧身,让那位满头白发、背了一个大药箱的老者走进去。
林岚芷也向后退开,看着那位一脸臭臭的贺大夫坐到床边,拉出林老爷的手把脉。
“无砚那家伙为什么派你们来?”她回头瞪着龙破云。她很不想接受来历不明的帮助,但是,爹已病重,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只奉令行事,从不过问大爷的意思。”他淡然的抱胸等待贺大夫看诊,看完了,他还要回去报告交差。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么清楚我的身份?”林岚芷一直不明白无砚是何许人,三番两次的援助她又有什么用意?
龙破云没理她,只是专心的看着贺大夫。
知道从他这个闷葫芦这里问不出什么话来,她翻了下白眼,径自走近床边,静默的看白发大夫把脉。
过了一会儿,白发大夫才有动作。他将林老爷的手臂放回去,起身将桌上的药箱打开,拿出文房四宝,坐下来专心的开处方。
“大夫……”林岚芷担忧的开口。
“你爹死不了!让我看过诊的,没一个敢死,他要是会死,我头先剁给你。”贺大夫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满嘴毫无禁忌的死呀死的,听得林岚芷又安心又发毛。
像是生着气,老大夫胡乱的收着东西,砰的一声将药箱阖上,准备把药箱又重新背上。
“贺大夫,药箱重,我帮你背吧。”龙破云开了口。
“哼,不必了。”贺大夫随手将处方塞进龙破云的手里。“我还以为谁病得快死了,原来不过是个小风寒。告诉无砚那个臭小子,我在我的药屋里快活得不得了,下回别再随意惊动我老人家,我的草药比一个小小风寒重要得太多了。”他从鼻子里喷着气。
“是。”龙破云恭敬地说。
“不要三天两头的,就把我挖出药屋给人家看些小病小痛!你们是怕我死在屋子里头没人发觉是不是?”踩着重重的步伐,贺大夫越过龙破云,臭着脸扬长而去。
“是。”对于老人家孩子气的动作,龙破云只是微微一哂。“送贺大夫回去,顺便去将这些药材抓来。”他将手中的药笺交给身后的手下,两个手下领命而去。
“岚芷姑娘,请你放心,待会儿就会有人送药来。”
“不管是什么原因,请你跟他说谢谢。”林岚芷垂下眼眸,掩住思绪。接受了人家的帮助,再对人摆脸色,就太说不过去了。
“我会转达的。还有,无砚大爷要我向岚芷姑娘转告一些话。”龙破云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
“什么话?”她抬起小脸。
“一文钱足以逼死一条汉子,何况是你区区一个姑娘家。英雄尚且为五斗米折腰,请岚芷姑娘好好想一想。日后若有需要,无砚大爷将随时敞开大门,为姑娘效力。”
林岚芷一怔。英雄也难逃为五斗米折腰?那她一个弱女子,该如何生存下去?
难道,那个无砚也认为她无谋生能力?
她没注意龙破云等了她一会儿,确定她没有要他带话回去,便辞身告退。
是啊,眼前的难关度过了。但是,往后无止尽的生计要怎么打算?
她欲哭无泪的转头看着床上沉沉入睡的爹,林岚芷心头全茫了……
☆ ☆ ☆
过了几日,林岚芷一脸决然的出现在无砚别馆的宅院门口,求见无砚。
望着上回匆匆忙忙逃离的大宅邸,没想到今日意然自动回来,林岚芷自嘲地轻笑。
“是你?你怎么跑来了?上回我还记得,你恨不得插翅离开这儿,也不愿和我共处一室。”方流墨依旧覆着黑缎面罩当他的无砚大爷,坐在书房里见她。他轻松地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身前交叠,两条腿不文雅地交叉高跨在桌上。
“你总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猜你的产业大概也全是见不得光。”林岚芷一开口便针针见血。
“哇,来者不善哦。”他感兴趣的看着她,嘴里啧啧有声。
“你经营的是什么生意?”她瞳如星火地盯着他。
“嗯,就是如你所说的,见不得光的。”他没承认,也没否认,面罩下的唇畔只是一个径儿的带着笑意。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她开始烦躁起来,手指头下意识的扭绞在一起。
“赌坊、妓院、酒楼、当铺。”他的眼光轻轻瞟过她的两只小手。
“你真的……真有你的……酒色财气一样也没少。”林岚芷不以为然地皱眉。
“呵、呵、呵,好说好说。”他仿佛被她逗乐了。
“我又不是在赞美你。”林岚芷的细眉打得更深,对他的笑容起了一丝反感。
“人性的欲望无穷,明知是个罪恶深渊,还是有不少人天天抱着银子往我这儿跳下去。说真的,这几个生意,还真让我赚了不少钱。”听不出来他的语气是感触,或是嘲讽。
林岚芷沉默,静静地垂下眼眸,掩去内心挣扎不休的紊乱。
会找上他,是因为这个人曾救过她。她已经想了五天,这五天来几乎吃不下、睡不着,心里头充斥着满满的沉重感。
该不该做?
决定了就回不了头的,跳下火坑,这一世污名只怕永远洗不清。
然而,凭她一介女子,想要生存下去……
“我……”林岚芷的心跳得好快,甩甩头,终于下定决心。气馁的是,好不容易一开口,所有勇气又登时消散无踪。
“什么事啊?这么难以启齿?有什么事就直说,吞吞吐吐的让人神经紧张。我这个人最讲义气了,说吧!我能帮的,一定帮你。”无砚不耐烦地放下抬高到桌上的双腿,立时脸色怪异的扯了下嘴角。
啧!脚麻了。
早知道就不要硬摆出高难度的姿势,看起来潇洒又怎么样?搞得背也痛了起来。他暗暗气恼自己一时幼稚的心血来潮,一边不着痕迹的揉着像是正被千万枝针扎的双腿。
“我……”还是一样,仅仅一个字,喉咙立刻干得发不出其他字音。涂着灰泥的小脸透出明显的潮红,林岚芷难堪地清清嗓子。
无砚认命的叹气。看样子,她肯定“我”到天黑都“我”不出一个名堂。
“你……怎么样?”他开始耐心的引导,眼神发出亲切的鼓励讯息。
林岚芷深吸一口气,又试一次。“我……我我……”
无砚瘫进椅背闭了闭眼。很好,至少多出两个音了。
张开眼睛,坐正身子,他勉力撑出嘴角的笑纹。“嗯?”声音拉得又长又温存,温柔得不能再温柔。
“请你买下我。”她说得极端飞快,紧张得全身知觉都快要死去,唯一剩下的感觉是猛烈撞击胸口的心跳声,像雷声一般几乎要掩住所有的听觉。
顾不得脚麻,无砚“呼”的一声马上站起。“你说什么?”原本柔和的声音立时降到了冰点。
“请你买下我。”说过了一次,她悲哀的发现,第二次竟然已没有那么困难。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才一瞬间,无砚的口气变得严厉。
“我这是不得已的决定。”林岚芷冷静晶莹的美眸直视无砚。
说出口了,心也一下子被掏空,好闷。
赌上了清白,就是一条不归路,林岚芷觉得干涩的双眼一阵阵的痛,泪水全积在喉部涌不上来,梗得快要喘不过气。
“说清楚,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面罩下的黑眼眯起,声音从齿缝间发出。
“你的手底下不是有一间吟香楼?据说,这间吟香楼是这里最大最红的青楼。”
无砚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你要卖身”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
这个字眼刺着林岚芷,她缩了缩身子。“怎么那么惊讶的样子?你是开青楼的,这种事应该遇过不少吧。”她勉强绽出一抹笑靥,想要打破僵冷的气氛,结果嗓子竟比平时还要紧,发出极不自然的尖锐笑声。
无砚依旧冷着眼,没有回应她刻意缓和态度的笑容。
在他敌意浓厚的注视下,林岚芷几乎要落荒而逃。
“你怎么知道吟香楼的?”
“在街上听来的。”事实上,是那天在方流墨的万风药堂前面,差点成为荷花姑娘座车的轮下亡魂,她才慢慢打听到吟香楼这个地方。
“为什么?”他问得缓慢。
“为了生存。”她脸上带笑,传不进空茫的眼里。
深吸一口气后,她刻意地继续以轻松的语气说着:“如果你不打算收我的话,也没关系。也许你认为我不够格。但是,城里的青楼不只你这间吟香楼,总有一个地方愿意买下我。”
“你要用这方法……谋生?”她有手有脚,怎么不走其他的路子谋生?
“谁教老天生我为女儿身。”她转开眼,不再看他。
这一刻,无砚想杀了面前这个女人。为什么?她为什么不开口求他帮忙,宁可堕落青楼?
“林家已经家破人亡,我一个弱女子,毫无谋生能力,又拖着一个病重的老父,除了这条路,老天大概也不肯给我第二条路走了。”林岚芷慢慢握起汗湿的小手。
他以为,即使一贫如洗,她的傲骨只容许她有尊严的活着。
原来,他看走眼了。那日她和一群孩子打架,散发出的耀眼光芒,早已蒙尘。
突然,他意料之外地竟露出一个笑容,阴冷得令人发颤。
“好,吟香楼收你。等一下,我叫嬷嬷过来安顿你,也帮你挑个好日子,正式在吟香楼露面。不过,既然决定进吟香楼,就别后悔。”他的态度狠绝,完全没了先前待她的友善与无害,只剩在商言商的冷漠与疏离。
林岚芷心里一阵刺痛,他待她好像陌生人。
但,算上今天,他们只见过两次面,当然是陌生人。那么,心痛从何而来?他的轻蔑眼神吗?
不管如何,交易成功……突然间,林岚芷只觉得好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