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雨音坐在老张羊肉炉店已经一个多钟头了。
热呼呼的汤与店外冷飓飓的天气,成了强烈的对比。
她看起来白净、瘦弱,食量应该不怎么大,若不是那双明亮灵活的眼睛以及那一口接一口舀汤的动作,没人会相信她这样一个小女人,竟会使用“以时间换取空间”的策略,花了约莫一个半钟头的时间,让汤头甜美的羊肉炉见底。
其实,她也想全家出动一起来围炉,可惜家人都在南部,只有她一个人因为工作的关系在北部独居。虽然一个星期前妹妹雨乐顺利考上北部研究所,搬来跟她一起住,但妹妹初来乍到台北,就像脱纪的野马似地,每天早出晚归,她通常只有在深夜起来帮她开门时才会碰到她。
找她吃羊肉炉?比登天还难!
没有亲朋好友的陪伴,她只能独乐乐,一口口慢慢地把一人份的羊肉炉吃完。
她白天是在一间专门进口欧美饼干糖果的食品公司上班,从事一般的行政工作,听说公司最近经营不善,随时可能结束营业,包括她在内,所有员工现在都人人自危,能省则省。
她喜欢吃羊肉炉,但也是忍了一个月,才来奢侈一次的。
恩及此,她知足的再把一块肉送进嘴里。
“老板,再来一锅羊肉炉!”
背对她而坐的男客挥挥手,向老板再叫一锅。
昂贵的名牌外套在半个钟头前已被脱下,挂在椅背上;袖子卷至手臂,领扣也解开两颗。
夏英豪俊酷的面容上、全是被热气供出来的汗水。
“有这么好吃吗,英豪?你确定要叫第二锅?”坐在一旁的大美女,楚美美很怀疑地问。
正确来说,她该称他为二经理,不过她自动免了这疏离感十足的称谓,反正夏英豪从没跟她计较过,她也乐得跟他搞亲密。
她与夏英豪、以及同桌这四名厨师,都是知名的法国餐厅——‘费派”的员工。
今天是‘费派”每月一次的公休日,经理夏英豪提议大家出来尝尝传统美食,看能不能刺激出新灵感,因此大伙儿便聚在一起“围炉”了。
说到‘费派”,它并非名不见经传的小餐厅,相反的,它乃是被美食杂志评选为媲美五星级饭店的高级法式料理餐厅;不仅如此,自从三年前大老板黄言庆从法国将‘费派”引进台湾之后,在短短三年之内,即以惊人速度攻占北、中、南三大都会区的法式料理版图。
夏英豪是大台北地区的门市总经理,掌理北部五间分店的营运状况。靠着极佳的行销能力与判断力,加上对消费者市场有惊人的敏锐度,他一路由‘费派”的小职员坐上门市总经理的大位。
北部的五间分店,除了他亲自坐镇的东区店面外,其他四间分店各有一位门市经理,四位门市经理必须定时向他回报公司状况,好让他适时调整北部分店的营运方针与特色。
老板相当信任他的能力,对于他作出的决定甚少过问,他俨然成了资派最不可或缺的管理大将。
而她则是他的御用会计兼秘书,两人亲密的程度可想而知——至少她个人是这么认为。
眸光流转,美美又以饱含爱慕之意的眼神盯着他。“小心吃坏肚子啊!”她假意温柔地提醒他。
“才七分他而已,还早得很!吃啊,你们也一起吃!”
“不了、不了,你自己吃!你自己吃!”
四个厨师连忙回拒,一个个全都是快吐了的表情。
他们就算没被前三锅羊肉撑死,也被他惊人的食量吓饱了。是不是人啊他?
“十五、十,没有!”也不晓得是谁先起的头.后来等夏英豪“终于”吃饱后,众人索性划起酒拳。
“再来……二十——”夏英豪喝地一声,以压倒性气势胜出。
“我又输了!”敌手灌下一杯酒,下台一鞠躬。
“换我来!”
另一名厨师兴冲冲地跳上来迎战。他从刚刚就技痒难耐,曾经被喻为酒国“漂撇男于汉”的他,才不会像前一个那么肉脚。
“二十、二十、五!”四只手在空中迅速变换数字。“十五——”
夏英豪大喊一声,对方马上中计。
杯子往桌前一放,他挑高俊眉,忙不迭地替手下败将倒酒。“喝,没喝完不准你离开。”愿赌服输,该喝的就唱了吧!
“算你狠!”厨师罚完酒,黯然离位。
“我来跟你比。”美美公然挑战。
豪气俊逸的眉,再度翩然挑起。”你行吗?”
“试试喽!”
”你想喝酒的话.自己倒就行了.何必处心积虑地想输?”他冷冷揶揄。
“你在说什么呀?我又不一定会输!”
“那来吧!注意,二十!”
美美根本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旗开得胜。”怎、怎么可能?哪有人动作这么快,五战三胜,再来!”她觉得面子有点挂不住了。
“十——五——二十——十五——”
“没有——”他爆出鱼饵。
美美五成一尊木头人,呆呆地瞪着自己的拳头,说不出话来。
又输了!她本来还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的,没想到竟然……
“我不玩了!”
她使性子的扭开头,自以为迷人的噘高唇瓣。
“不玩也好,反正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结账!”
夏英豪毫不恋战,起身就走。
美美张大嘴,不敢相信他全然无视于她不悦的表倩,竟然就这样掉头走人?
好歹,他也应该安慰安慰她嘛!“怜香惜玉”四个字但不懂啊?大木头!
她锁眉跺脚,拼命阻他。
“美美,你嘴嘟得那么高,没吃饱吗?”其中一名厨师问。
“要你管!”她不客气地吼回去。
“怎么这么凶?人家是关心你耶!”
“不需要!”
“好了,大家早点回去休息吧!”结完账后,夏英豪回到座位对大家说。
“我顺路送他们几个回去,经理,你路上小心。”最资深的大厨说。
“好,你们自己也路上小心!”
“英豪,大厨的车停在对面,你的呢?”前一刻还瞪他瞪得眼睛快掉下来的美美,这会儿又忙着送上关心的娇容。
“就在后面巷子的空地,很近……”
“噗——”
夏英豪的话才刚说出口,他身后的一位女客突然夸张地爆呛出声,令众人全循声转头。
虽然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从她弓起的背影,以及用手捂住嘴巴的动作看来,大概是不小心喀到了!
吃太快就是这种下场,他们在心里同情她。
夏英豪没理她,继续说道:“就这样了,大家明天见。”
原本还期待续摊的美美,失望地扯了扯嘴角。“再见。”她依依不舍的挥手,落寞地跟着大家离开。
一群人就这样浩浩荡荡走了,谁也没去注意坐在后面咳红了眼的韩雨音。
雨音看着他们离开,嘴里难以置信的呢啸着:“不会吧,怎么会把车停在那里?”
住在这的人都知道,巷于旁的那块空地是附近流莺交易兼办事的地点,入夜之后,只有嫖客才会靠近,那名男子把车停在那里,不摆明了请人家把他拉进去吗?
公娼已废,但私娟依然存在,加上听说那些流鸳有黑道拦腰,行径相当大胆,凡经过的行人,不管有意无意,都会被她们硬拉进去,有时甚至无法无天到把路人身上的财物洗劫一空。
她很清楚的听见身后的男子准备去巷子那里开车回去,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还是去提醒他一下比较好。
日行一善嘛!
“老板算账。”
“等一下——等一下——”
夏英豪才刚离开羊肉炉店,走进通往空地的暗巷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的呼叫声。
他疑虑地转身,挑起眉冷瞟回去。
在沉黯的光线中,他没看见熟人,只瞧见一名跑得很慢的陌生女子,不断地朝自己的方向接近。
跑到一半时,她肩膀上的皮包带子正好断掉,整只皮包落在身后两公尺的地方,所以她又紧急煞车折回去捡。
等她好不容易抵达他面前,人已经弯着腰、垂着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活像肺部被榨扁的狼狈模样。
夏英豪瞅着她问:“你是在叫我吗?”
“对……对……”不行,她好喘。“请……请给我一分钟!”
韩雨音困难的挤出一丁点声音,抬起食指对他比了个“一”的手势,按着胸口又继续死命的喘气。
闻言.夏英豪不悦地里起眉头,索性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甩头就走。
居然叫他给她一分钟?亏她讲得出口!
他肯定她是个无聊女子,不是喝醉酒就是嗑了药,再不然就是准备搬出对他一见钟情的那一套,跟他搭讪。
“耶?耶!”
怎么就这样走了?韩雨音愕然地瞪大眼睛,此时此刻只觉得自己那“日行一善”的信念,被狠狠泼了一桶冷水。
她不放弃,急急忙忙追上去,赶在他背后嚷着。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夏英豪瞪着前方的路,头回也不回一下,态度之傲慢无人能及。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时间,你只要听我把话说完就可以了……”
“我没兴趣。”尤其是对于她这种随便在路上搭讪男人的无聊女子。
“这跟有没有兴趣没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现在不能去空地那边开车回家门!”
她急急地在后面追,惊鸿一瞥地望见他的侧面,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涌上胸口,令她不禁停下脚步。
好眼熟呀,尤其是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那阳刚立体的脸部线条、挺直的鼻子,加上严肃的表情,都好熟悉!她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吗?
韩雨音摆起灵秀的眉,歪着头,努力回想。
“好笑!”夏英豪嗤之以鼻地反问她。“车子是我花钱买的,我不能去开车,那请问谁能去开车?”
如此可笑的话,她竟然说得出来?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华西街你有没有去过?那空地现在就像十年前的华西街,你去的话,别说开车了,连人都走不了。我好心告诉你,你若坚持不听,当心等一下欲哭无泪……”
事实上夏英豪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她语焉不详地扯着什么不能去开车、什么十年前的华西街……他完全不明白她究竟想表达什么。
“你……”一个念头闪过,他警觉地转头看着她。
“我?”
“该不会是偷车贼吧?”
韩雨音张大嘴哑然失声,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惊骇的模样,但她不是因为他的话变成这样,而是他的长相——
记……记起来了,他……他是夏英豪,云秀高中的夏英豪!
她想起来了,难怪她一直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就是他!
她吓得连退数步,满脸不可思议。
夏英豪将她的反应视为默认,恍然大悟地继续推论。“你专门负责把风,看见车主来,就用各种理由拖延时间,好让同伴顺利把车开走。这样一来,正可以解释你为什么从刚才就对我纠缠不休了!”
“我?!”没有料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她不知该如何反应,五官皱成一团。
夏英豪不再跟她废话,头一转,马上加快脚步往空地走去。
他担心或许在这一刻,他的百万名车已经不翼而飞了!
“夏……”她及时收口,改喊道:“先生,你误会我了!你听我说…”
哪怕已被当成贼,韩雨音依然热心地想阻止他往前走。
灯光昏暗,加上他只匆匆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他没认出她。但她不敢跟他相认,八年前的告白事件,让他对她恨之入骨,纵使到他毕业的前夕,他对她仍始终冷酷以对。
既然如此,还是让彼此当陌生人比较好。
“我不是偷车贼,我只是要告诉你,那里有流……”
“你给我站住别动!”夏英豪旋风似的回头吼了一声,截断她口中的“流莺”两字。
韩雨音直觉地定住脚步。“干嘛?”
他不耐地皱眉,以最快速度拿出手机,连按几个数字。
“你想干嘛?”她讶异的问。
“报警。”他不客气地道。
韩雨音的心怦然一跳,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要报在抓我?!你听我说,我不是窃车集团的,我只是……你……我……哎呀!算了,你自求多福,我帮不了你了!”
她不能理解他何必反应那么大?她是在帮他耶!帮他耶!
看他按键按个不停,完全不理会她的解释,韩雨音只好苦瓜脸地放弃,且为了不被逮进警局盘问,她转身拔腿就跑。
夏英豪狠瞪她一眼,收起根本没打出去的手机,迅速赶往空地。
他哪有空浪费时间报警,他急着去看他的车啊!
夏英豪大步地走向空地,视线往前方一看,银白色宾士跑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原地,让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好险。
他走近跑车,拿出钥匙,准备开车门。
“喂,少年耶!”
就在此时,他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粗中带柔、哑中带媚的呼唤。
夏英豪霎时一楞。谁叫他?他走过来时,并没看见有其他人,该不会又是那名女子追过来了吧?但声音不像呀……
他满腹狐疑地回过脸,猛一看,当场吓得大叫一声。
“你们想干嘛?!”
不知何时,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大群浓妆艳抹的超龄欧巴桑,一个一个对着他猛搔首弄姿、猛卖弄风情。
“是你想干嘛,少年耶!”
老到可以当他妈的欧巴桑.暖昧地朝他睡了下眼睛。点科掉他一身鸡皮疙瘩。
“我是来开车的!”
不悦地冷瞪她们一眼,他悻悻然的把钥匙插入车门。
这是什么奇怪社区,不是有人追上来阻止他开车,就是一大堆欧巴桑对他拨头发、露大腿,他都快怀疑自己误人什么精神疗养院,遇到一群急待治疗的病人了!
”来这里的男人,不是说要来赏月,就是说要来看风景,开车有什么了不起?”
“对啊,昨天还有一个,说是要来牵脚踏主的咧!”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能明讲,只好暗示喽,我们懂!”
“啊!你干什么?!”他突地大叫一声,臀部冷不防地被掐了一下。他悻悻然地挥掉那只咸猎手_
“喜欢吗?”
“我看起来像是有别的目的吗?请你们自重一点!”
“那你说这样好不好?”欧巴桑啵了他脸颊一下,“六百块就好了。”
夏英豪手中的钥匙“铿”一声掉地。
六百块?!这么说来,她们是……流莺?
“我不要,滚开!”
他脱口大骂,车也不要了,旋身就想冲破人墙,怎知这群欧巴桑竟当他在玩游戏,纷纷笑得花枝乱出,对他上下其手。
“啊——”空荡荡的停车场,只听见他的叫声响遍整条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