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望去,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密布,眼看又要下雨了,这时节的气候总是会突然来上一阵急雨。此刻正是已凉天气未寒时,晴后转阴,风吹云动的秋末时分,香山镇的景致远远望去,仿佛一幅萧瑟的泼墨素彩。
于家的闺女荣荣不顾凉透骨的雨水,只更加收紧怀袖,将爹爹的字画牢牢地捧在怀里,生怕打湿了,一心直奔镇里最大的酒馆“香满楼”。
她的出现像是在一片黑白的水墨中,突然蘸上神来的彩笔。随着年龄的增长,荣荣出落得灵秀出众,镇里的青年多少都对她起了一丝丝心念。
“哈!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们可知道这香山镇有五个城门,三王庙的风水先生说,这五个城门就代表着金、木、水、火、土。耶——这学问可大了。”
“什么学问?您老大何不说来听听。”
酒馆里的几个食客们正被这午后的秋雨扰得发慌,又见酒馆里来了两个外来客,有意无意间,扯开了喉咙,唱起了双簧。
“让我告诉你,这每一天,从日出到日落都有一个城门正好对着太阳,这日月精华可是天天都照着咱们香山镇的。这样的宝地应该是个地灵人杰的好地方,可是啊——这香山镇没有几户大富人家,原因就是这些日月精华全照在马家去了!”
“可不是吗?这马家可是皇亲国戚,咱们小老百姓怎么能和他们比啊!”
“这可说不定,你看这于秀才落第了十来次,什么官儿都摸不着边,可是啊,他们家的闺女出落得这么标致,要是哪个达官贵人相中了,一次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哪还用得着考那劳什子试了。”
“哦,你说的曹操就是她啊!干嘛说话转了九弯八拐的。那于姑娘啊,美是美得不得了,香山县无人能出其右,只是啊!小心红颜祸水喔!”
“吱!没你的份嘛!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酒馆里的刘掌柜见冒雨跑进来的荣荣姑娘,低身拍掉了身上的水渍,正好听见了酒客们的闲言闲语,霎时满脸飞霞,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于荣荣正是香山县有名的落第秀才——于栋材的独生闺女。十几年来在南门外的后山开了个小小的书堂,满腹经纶,却不务实际,老爱和官家唱反调,弄得官也捞不着,学生也是寥寥可数。雪上加霜的是于秀才的夫人在三年前去世了,这于秀才天天借酒浇愁,书堂里的学生一个一个的少了,没有束的收入,如今只有靠卖字画、卖家当来维持生活。
这荣荣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没娘,还得瞻前顾后地挑起家计,也难怪镇里的人都想替她找个好婆家,看她如今惹人怜爱的模样,谁不想扶起这柔弱的双肩为她分担呢?
“刘掌柜,这是爹爹近来画的几幅字画,可不可以再换些花雕?”荣荣小心翼翼地问道。
“唉!于姑娘,不是我不换,你爹爹的字画已经挂满了酒馆,要买的人也有限。你上一次寄卖的字画都还没有卖完呢,你现在又拿来,这、这前账未清,怎么赊你新账呢?”刘掌柜左右为难。
“可是这几幅是爹爹最得意的,您瞧瞧——”荣荣低下头正想摊开怀里的字画,刘掌柜瞧也不瞧地伸手阻止。
“于姑娘,不是我要扫你的兴,咱们镇里能看得懂你爹画的人,五根手指头拿来数都嫌多呢!”刘掌柜道。
“是啊!是啊!前一阵子还有好几个客人,对着咱们墙上的画指指点点,说啊——好像是拿着扫把扫大街的,看不出是啥东西。”站在刘掌柜身后的小厮二子忍不住插嘴。
“你这愣小子,少说两句没有人当你是哑巴,还不快去干活儿!”还不是想看漂亮姑娘才来这儿凑热闹,刘掌柜心里嘀咕着。
突然间,在酒馆里半天没有声响的外来客,这会儿倒是出声了。
“胜吉,你看!这墙上的画,你觉得怎么样?”
酒馆里的食客不禁好奇地纷纷抬头看,将原本没有怎么在意的山水画再多瞧它两眼。
“少爷,您别为难我了,您教我的几个大字,我还没有全搞懂呢!这会儿你又要教我看画了,这一幅画黑糊糊的一片,看也看不出个东西南北。”胜吉歪着头努力地猛瞧。
“你再仔细端详,这幅画远近深浅,明暗淡墨,都有不同的奥妙。古人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幅画要用不同的角度来观赏,仔细看才会看出奥妙,而且是越看越逼真、越看越生动。”外来客指着画娓娓说道。
“是吗?……是啊!少爷,我看出来了,您说的真有道理,这峭壁还真是气势磅礴呢!”这少年似乎是外来客的随从,摸了半天的后脑勺,端详了半天,总算看出了一点眉目。
“没错!这样的妙笔丹青比一般细描写实的画法,是更要有几分深厚的底子才行,想不到这香山镇的确是地灵人杰、卧虎藏龙呢!”外来客说道。
整个酒馆里的人都是香山镇的人,此时不禁与有荣焉地频频点头赞许,竟有几人向小厮打听价钱。
荣荣忍不住回头瞧了这谈吐不凡的年轻人,见他一身的蓝衫长袍,十足读书人的打扮,还带有几分雍容的气度,眉如远山,透出勃勃的英气,厚肩阔背的,没有一般文人的柔弱。
荣荣和他四目交投,在短短的凝视中,她投于他一种相知相惜的感激眼神。听见他对爹爹的画有如此深刻的见地,真恨不得爹爹也能在此听到,爹爹不是常叹知音难寻吗?
荣荣见他凝视着自己许久许久不放,不禁腼腆地收回了目光,满脸燥热,心底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刘掌柜见几个酒客有意买画,心想再收几幅也不打紧,他毕竟是个识货的人,只不过曲高和寡,做生意还是要顺应市场才行。刘掌柜考虑后对荣荣说道:“这样好了!于姑娘,你把手里的这几幅画留下吧,可是呢,我想传个话给你爹,近来有个适合你的差事,如果不太为难的话,我劝你不妨可以试试。”
“刘掌柜,您尽管说。”荣荣喜道。心想,秋末冬至,爹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近来不只要张罗三餐,还得张罗酒钱、药钱,虽然女孩家不好抛头露面的,可是这时机也顾不了许多了。
“好!这第一件嘛!岁末时节,不妨请你爹爹画些应景的吉祥画,例如龙凤呈祥、富贵芙蓉啦!再写写一些吉祥的对联,一般人家爱的就是这些,我也好卖。”
刘掌柜见荣荣不语,接着又说:“这第二件嘛!就是马家夫人正想找个能读书写字的姑娘,来教教马家女眷们,马家可指名道姓地要你来做这差事。于姑娘,我知道马家的两个少爷都是有名的纨子弟,这可是咱们私底下说的,他们马家财大势大,这差事肯定是个肥缺,可是——你可得小心这两个兄弟,他们的名声是不太好,我传话至此,你自己斟酌斟酌了!”刘掌柜压低声音说着。
这刘掌柜日前才得到马家王总管的指示传话,想不到马家的少爷觊觎荣荣的美貌,想出这个法子企图要接近她,刘掌柜忍不住出声直言了几句,好提醒于姑娘。
“是的,刘掌柜,谢谢您,我会回去和爹爹商量。那么这花雕是不是可以……”
“哦!来来来,我这就叫二愣子给你打几斤上好的花雕,我就等你的回音了,于姑娘。”刘掌柜从小看着荣荣长大,她从小就依在于夫人的身边,乖巧懂事,于秀才更是视为掌上明珠,自幼就教她读书习画,完全不输权贵人家的子弟。只可惜于夫人过世得早,不然也不会让如此花容月貌、聪明贤慧的女孩家,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个好婆家。唉!如今让马家的少爷相中了,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刘掌柜才想到这里,就见门槛上跨进来了对门“李记茶铺”的闺女——李子音。这姑娘个头小,五官也是清丽可爱,就可惜爹娘早逝,惟一的兄长又时常出城办货,少了管教,就是少了像于姑娘这样的端庄气质。
“荣荣,我就知道是你,看哥哥心不在焉地应付客人,我就知道是你又来打酒了!”李子音是荣荣孩提时的玩伴,长大了,心思多了,难免就有了顾忌,原本亲近的两家人,已不似以往的热络。
“子音,等我打好了酒就得回去了!”荣荣的表情略带不安,实在是不想让人家知道家中的窘境。
“哥哥要你走一趟茶铺,不会耽误你太久的,反正你爹这会儿一定是醉倒在酒缸里了,不要这么急嘛!”子音说话向来直来直往。
荣荣听了心里顿时难过不已,原来爹爹嗜酒如命,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好了,好了,走吧!这雨势会越来越大的,还是先到铺里避避雨再说,我哥哥已经等不及要见你。他啊!又帮你爹找了一份抄书的差事,我知道,你爹现在是啥都提不起劲儿,这抄书的事还不是你来做——”
“子音,咱们走吧!”荣荣一拿到了酒,就急忙拉着子音走出酒馆,生怕她又要说出什么令人难堪的话来。
子音完全不觉自己的失言,在后脚跟跨出酒馆后,还频频回头往里头瞧:“荣荣,我哥到京里做买卖,认了个拜把兄弟,这几天来到了镇里,就在酒馆里用饭呢!等哥哥生意谈完了,他们又有得聊了,昨天整整说了一宿,想不到他们比女人还多话呢!”
雨势还是不停,两人快步跑进了茶铺。
“哥!我们回来了。”子音见客人走了,铺里没人,就扯开了嗓门往门院里叫。
“好了!子音,姑娘家别这么粗粗鲁鲁的,你这个样子叫哥哥怎么替你找婆家。”李子明掀开了门帘就开口数落妹妹。
“天啊!你成天叫我学荣荣,谁不知道你就是喜欢像荣荣这样的姑娘,我学不来,大不了不嫁了,赖你一辈子,怎么样?”子音嘟起了嘴,心中不快。只要有荣荣在这儿,哥哥就老是看她不顺眼。
“好了!我怕你了,我还真怕你要赖我一辈子呢!外头雨这么大,也不多等一会儿,我正想差老陈拿把伞去接你们呢!老陈,麻烦你到里头拿一些布巾给她们擦擦。”
“老人家说得好,一场秋雨一场寒,三场秋雨就穿棉。这天就要转寒了。”子明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荣荣说话,就是想要留住她。
李子明,一个年轻干练的茶商,经营这传了三代的茶叶生意,父母双亡,只有兄妹两人,和长年帮忙照看茶铺的帮手老陈,和老陈的媳妇陈大婶。
“哈、哈!哥,什么秋雨穿棉的?这叫下雨天,留客天。只怕天要留,人不留……”子音眯着眼睛笑道。
“不要麻烦了,待会儿还是要弄湿的……”荣荣不好意思地拒绝。
“那怎么成!我要你来,是想让你把这包龙井茶带回去给先生。”子明捧出了一大包茶,就要往荣荣的手里放。
荣荣退了几步,不愿接受,抬眼对子明说:“李大哥,真的很谢谢您的好意,家里喝的茶叶从来没有断过,又都是一些上好的茶,我们实在不能再拿了;更何况爹爹他现在都是以酒代茶的,我、我们真的不缺。”荣荣没有隐瞒,她知道李大哥和父亲情同父子。
“荣荣,别客气,于先生是我从小授业解惑的老师,人说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哥,你要是娶了荣荣,倒真的要叫于先生一声岳父了。”子音在一旁眉开眼笑的。
“子音,别乱说话让人笑话了。来,荣荣拿去吧!”只要子明端起了兄长的架式,就叫人不得不折服了。
“还有,别忘了正事,这林庄主的儿子写了几本经文,要你代为抄写三份副本,他们很喜欢你娟秀工整的字体,直在我面前夸奖你呢!这交书的日子不急,这是林庄主先下的订金,你先收下吧!”子明将早已预备好的银子和经文,仔细地包在红棉布里,递给了荣荣。
“谢谢李大哥!”荣荣投给了李子明一个感激的微笑,看得子明目不转睛,差点儿回不了神。
“哥!你前阵子老是上林家庄,我还以为是去送茶货了,原来是替荣荣找活儿做,为什么你就不找几个差事给我?茶铺的事有你和老陈,家事又有陈大婶,我什么事情都插不上手!”子音嘟着小嘴抱怨着。
“你呀!赶快找个好婆家嫁了,省得让我天天为你担心!”子明摸了摸妹妹的头,满脸疼惜。
荣荣打从心底羡慕子音有一个这么能干的哥哥照顾着她,想到自己的家,人丁稀少、寂寞孤单,不禁也期盼能有一个这样的兄长。
“谢谢李大哥,我会尽快将书抄好给您送来。子音,我还是回去好了,雨势小了些——”荣荣不等子音、子明再说什么,急急地转身就走。
“啊——”
没有想到荣荣正巧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如果不是这人身手矫捷,伸手截下了荣荣怀里跌落的酒瓶,这好不容易换来的花雕早就孝敬了土地爷了。
“你还好吧?”辛兆羽道,倾身向前扶住荣荣。
“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荣荣低声道。
荣荣接过了那人递过来的酒瓶,抬头看他,才发现那人竟是先前在酒馆为爹爹说话的蓝衫年轻人,不禁一怔。这是第二次两人怔怔地瞧着对方。荣荣心想,他真是少见的超凡,连俊朗的子明也要输他三分,想到这里,荣荣不禁羞愧万分,惊讶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荣荣欲言又止,腼腆娇羞的脸上浮起了善意的微笑,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