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喜将玉润丹收起,一颗一颗的收进罐子,然后加入些炭,加了炭,就算雨季也不会长霉。
她在宜城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多来把师父欧阳大夫的本事学了一成,仅仅只会制丹,不过先生夸她天资聪颖,光是制丹,别人可要学上七八年。
她想自己从小也没什么特别突出的,说不定天分就在制丹这一项。
把罐子盖紧,放入柜子里。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小师妹,小师妹,你在里面吗?”
胡云喜一听,这不是万太医的声音吗?可他人应该在京圈,怎么会跑回宜城来了?莫不
是休了假,回来看师父?于是扬声回答,“我在。”
制丹房的门推开,果然是万太医。
胡云喜脸上掩饰不住的意外神色,“万师兄,您休假啊?”
“是啊,皇上要我回来问问古籍有没有长生丹,所以放了我三个月的假,让我回来找师父问问。”
欧阳大夫桃李满天下,年轻时也因为盛名,奉旨进京,没想到严重水土不服,饮食不思,两个月吃不下一口饭,命都去了半条,勉强面圣,人却连站都站不稳,当时的皇上大手一挥,准他回家,此后没再出过宜城。
东瑞人都知道宜城有个神医,但神医不出诊,要看病得自己到他的铺子。
万太医探过头,“小师妹在做什么?”
“玉润丹。”
“哇,谁家太太这样大手笔?”玉润丹是养颜美容的圣品,不过成本高,制程难,售价并不低,万太医以前自己开医馆的时候,一年也只卖出一两瓶。
“不知道,香姊接的单。”
“小师妹也要学着自己问问,总不能只接单,其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你以后怎么开业自己做生意?”
“我又不打算离开师父师娘。”胡云喜好笑,“日子可以过就好了,没什么比健康更重要,金银不过身外之物,不用太过计较。”
“小师妹年纪轻轻讲话却像个和尚,这样不好。”万太医道:“这两年有件事情一直堵在我心里,想问问你,不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没礼貌,是因为把你当自己人,所以这才得问清楚。”
胡云喜见他一脸为难,莞尔,“万师兄有话请说。”
“我一直在想,你当年怎么会离开项家?项大人虽然当时手脚不方便,但也不是不能过日子。”项子涵都跟他说了,不是他主动休了胡云喜,是胡云喜一心求去,“小师妹,看在我每个月给你送丹的分上,可别瞒我。”
“我,我……”
“你什么你啊,这复方朱环丹怎么来的,我们都知道,我自己都做不出来的东西,你能做出来,你既然对项大人还有情意,为什么当年要离开?”
“我,我不想害了他……”
“害了他?此话怎讲?”
胡云喜很尊重万太医,因此也没隐瞒,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老实说了,“我这眩晕之症看过许多大夫,最后一次发作晕了两日,金太医把过脉,说这其实不是普通的眩晕,是绝症,娘胎带出来的,无药可医,以后晕的时间会越来越长,晕超过一天,余命不过一年,晕超过两天,余命不过半年,我当时晕了两日,知道自己只剩下半年时间,怎么可能还留在项家……”
万太医自然知道金太医,内科一把好手,资历比自己深多了,当时太子派金太医跟自己一起到项家给项子涵治病,他绝对不敢去质疑金太医的话,只是心里还是不解,“既然只剩下半年,那不是更要留在项家吗?”
在他的想法里,人生既然只剩下这样短短的时间,更要好好跟良人跟儿子一起度过,咽气时要有人在身边,这样才不会遗憾。
胡云喜低声说:“我如果死在项家,对项家来说多晦气,京城人会说项大人克人,文哥儿武哥儿也得守孝三年,他们快启蒙了,我不想耽误他们启蒙,我想了想,还是自己离开最恰当。我不想死在项家,当然也不想死在胡家,害了娘家人,听人说宜城风景秀丽,我便到宜城来,想死在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
万太医老脸上出现怜惜,“原来是这样,那你怎么不跟项大人说清楚自己也是不得已,省得他伤神。”
“伤神一阵子就好了,总比陪着一个病人好,金太医说,我这眩晕之症会越来越严重,后来下不了床,只能等死,我不想他陪着一个将死之人,这样他更难走出来。万师兄,您说,忘记一个绝情的人容易,还是忘记一个病死的人容易?”
万太医哑然。
小师妹说得没错,一样是分开,忘记一个绝情的人的确容易得多,而且不得不说,恨会让一个人更坚强。
若胡云喜死在项子涵身边,项子涵恐怕会一蹶不振。但胡云喜不愿意陪伴一个废人,项子涵怀恨之余,只会更努力复健,想给胡云喜好看。
“我进了宜城,一日晕倒路边,醒来已经在医馆了。香姊跟我说师娘把我捡回家,师父妙手回春,治好了我的眩晕,我无处可去,开始帮手医馆的事情,一日师父问我想不想拜师,我当然愿意,有了师父师娘,我又有家人了。”胡云喜淡淡一笑,“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的,师父说我制丹学得好,这辈子到老了都不用愁。”
万太医唉的一声,“你好都好了,倒是跟项大人通气一声啊,跟他说一下当初离开是不得已,现在好了,想回去陪伴他,陪伴哥儿。”
胡云喜笑着摇头,“不成的,哪有人这样,说走就走,说回来又回来,他艰辛复健的时候我没陪在身边,现在他风光无二,我不能站在他身边,这样就好。宜城虽然远,但好歹是大地方,还是能常常听到消息,我听说文哥儿武哥儿已经开始启蒙,项大人也深受太子信任,这样就好。”
“你傻啊,自己偷偷做复方朱环丹却不让说,这天下只有我知道你对项大人还有情意,这不太冤了吗?”
“不冤不冤,我能活着已经是运气,不去想那么多,项大人跟哥儿们能好,我已经心满意足,不求其他。”
对胡云喜来说,现在的人生本来就是捡来的。
晕眩两日醒来时,项子涵请擅长内科的金太医给她把脉,金太医屏退下人,语重心长的跟她说了病况。
是绝症,最后会拖累身边的人。
重点是,她听韶林郡主说过御史台丧妻的事情,明明是病死的,御史台还被说是命太薄,所以无法照拂妻子,命薄的人怎么有资格替皇上分忧,官路直接到尽头,孩子还得守孝三年,白白耽误学业。
项子涵是她的心上人,文哥儿武哥儿是她的掌中宝,她绝对不要他们为了自己,人生有了那么大的改变。
项子涵应该加官进爵,哥儿们应该有康庄大道。
所以她才选择离开,虽然很舍不得,可是也没办法,人生就是这样,酸甜各半,不可能只有好事。
她拿了休书后回到娘家,娘当然是要留她在身边亲自照顾,可是她不想。她不要自己有任何消息传出,就让项家以为她另外嫁人,而不是回家等死。
她花了好几天才说服娘跟大哥,他们让熊嬷嬷跟着。女儿不能进祖坟,如果她死了,就让熊嬷嬷找块墓地把她埋了。
离开京城的那天胡云喜哭了好久,不断的问着老天爷,为什么她要生病,为什么她这么年轻就无药可医,胡家,项家,承载着满满的回忆,舍不得的人太多,可是为了让他们好过一点,她只能选择自己消失。
车行十几天到了宜州,她眩晕发作过一次,好了之后她开始上山上香,然后请了个女先生,游山玩水,一日独自晕倒在前往石荒瀑布的路上,醒来已经在欧阳大夫的医馆里。
她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普通医馆,没想到欧阳大夫说他第一次遇到她这种病例,想试试看,问她愿不愿意。
她当然愿意。
于是开始了各种尝试疗法,过程当然也有痛苦的时候,加上她想项子涵,想儿子,心情很脆弱,总是动不动就流眼泪,但随着时间过去,胡云喜会想,还能多糟呢?她都是个将死之人了,不怕。
只要活下来,将来或许有机会,或许,还能见项子涵跟哥儿们一面。
就这样尝试了几个月,她的眩晕开始转好,发作间隔长了,发作时间短了,症状也轻微了不少,她知道自己在转好。
这其间无事,她就帮香姊的忙,制作各种丹药,香姊说她很有天分,她刚开始以为是香姊客气,却没想到欧阳大夫有一天问她愿不愿意拜师。
她就这样成了欧阳大夫的关门弟子。欧阳大夫年事已高,已经十几年没收过弟子,是看她炼丹真有天分,这才破例收人。她就这样一边学丹,一边给自己调养,有一天终于学到了朱环丹,这个她以前在京城听说过,项子涵昏迷时吃的就是万太医做的朱环丹,这才能勉强续命。
然后知道了复方朱环丹,她想做给项子涵,但要怎么样才能送到项家,顺利送入光煦院,这可是个大问题。
就在她烦恼的时候,关键人物出现了,万太医。
她这才知道万太医也是欧阳大夫的弟子,特地回宜城来探视师父。
两人见面,当然说不出的错愕,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由万太医打破沉默,问了一句,“胡姨娘,你怎么在我师父这里?”
胡云喜当然没坦白说,只含糊讲了自己已经拜欧阳大夫为师,万太医在京城太久了,养成了谨慎的个性,再好奇都不会多问。
胡云喜倒是马上有想法,她做复方朱环丹,经过万太医的手,这样项子涵不就能吃到了吗?而且完全不会怀疑啊。
万太医原本没有马上答应,毕竟胡云喜的功力到哪他也不知道,万一项子涵吃出问题,可要算在他头上。
可是欧阳夫人溺爱这个小徒弟,说了,“阿万,你小师妹就这么一件事情,你大了她三十几岁,也不帮帮她。”
师娘在上,万太医只好点头。
于是胡云喜每两个月做一次复方朱环丹,然后送往京城太医院,经由万太医那里一转,到了项子涵手中。
为了掩盖血腥味,她还会特地添加荔枝露。
胡云喜在宜城当然听说了项子涵的事情,他身体恢复了,官位往上跳了两级,陈皇后命他把朝山县子,盐禾县子带进宫里让她看看,据说孩子聪明又伶俐,陈皇后很是喜欢,赏赐了不少好东西。
胡云喜听了当然很高兴,她现在生活最大的盼头,就是去说书馆听书,听他们讲京城的事情。
两年多来,胡夫人千里迢迢来看了她一次,母女见面,当然分外亲热,胡夫人又是哭又是笑的,既高兴她还活着,又一直劝她回京城去跟项子涵服个软,母女聚了几天,才在米嬷嬷再三催促下上车回京。
胡云喜真的没想过回京服软,不是不想项子涵,不是不想哥儿们,只是自己没陪着他熬过那段苦日子,现在哪来的脸陪着他享乐?她算什么,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她从来不是个任性的人,脸皮也没那样厚。
这样就好,他好好的,她也好好的。
文哥儿是朝山县子,武哥儿是盐禾县子,将来他们的事情想必也会流到宜城,她还是可以在说书馆听见儿子们的消息,没办法,因为胡夫人信上从来不提项家人。
“小师妹,你也别怪师兄嘴碎,你跟项大人真的只是一场大误会,你应该想着怎么跟他解释,好回京城一起生活。”
“我的理由听起来根本像在骗人,金太医明明说是绝症,师父又治好了,怎么想都很奇怪。”
“不奇怪。”万太医道:“师父是神医,以前我跟着师父时,就见过他老人家治好好多别人看不好的病。”
“我知道您是好心,坦白说,我也想过要回京解释,可是我觉得我到了项家敲门,只可能被赶出来,与其让他惊讶我的厚脸皮,我宁愿让他觉得我无情。”胡云喜勉强一笑,“我离开已经快三年,想必他内心已经平静,我就不要再去生波澜了。”
“复方朱环丹需要至情至性之血做药引,你连这丹药都能给他做出来,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
“我……没资格。”
此时,炼丹房的木门一推,一个人大步走进来,“谁说你没资格。”
胡云喜定睛一看,不是项子涵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