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子涵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春猎后回来后“奉公南下”,然后他这个太医居然也被指派过来。
接近宜城,当然也去打听了不少。
欧阳医馆依然人满为患,欧阳大夫年纪很大,已经很少亲自坐诊,都是几个弟子代劳,当然打听到欧阳大夫最近收了关门弟子,但只做丹药,伤寒丹做得极好,普通人家有什么伤风感冒,吃一两颗就能减轻病情。
两人一路马不停蹄到了欧阳医馆,万太医是医馆的老熟人,当然没有哪个药僮拦他,他带着人走到后面炼丹房,在项子涵的威逼之下,进入丹房套胡云喜的话。
胡云喜心思不深,三两句就被套出来。
万太医看过的事情已经很多,但还是觉得项子涵跟胡云喜还有可能,分开三年多,项子涵没有娶妻,胡云喜也未嫁,是可以再谈谈的。
门内,万太医在惋惜。
门外,项子涵惊心动魄,原来是这样,原来不是嫌弃他,是怕害了他。
那是一个将死之人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万太医离开了,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但很奇怪的是,即使知道了她的不得已,他还是有种被抛弃的感觉,那些难眠夜晚的憋屈一下子又涌上心头。
炼丹房内安安静静的,只有炉火燃烧的声音。许久,终于由胡云喜打破沉默,“恭喜项大人高升。”
“那是太子恩典。”
“文哥儿武哥儿可好?”
“都好。”项子涵觉得喉咙有点干涩,“已经开始启蒙,两人跟名字相反,文哥儿喜欢骑马射箭,武哥儿喜欢琴棋书画。”
胡云喜一笑,其实两人从襁褓中就看得出来,只是梅太君坚持哥哥要学文,弟弟才学武。项家这辈子吃了武将门户的亏,常常被文官贬得一文不直,就连九品文官都会看不起一品武官,所以梅太君一直希望家里出个文官,好来个文武双全。
胡云喜眨眨眼睛,想哭,但又觉得哭出来实在太难看了,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不能用哭解决情绪跟事情。
可是真忍不住,她不禁眼眶红了。
她想项子涵,想哥儿。
跟项子涵面对面聊哥儿,这是她梦中才会出现的事,每次作到这种梦,她醒来都会觉得特别幸福。
只是梦中的哥儿还停留在刚会跑,学着用汤匙吃饭,现实中的哥儿已经开始启蒙,开始骑马射箭跟琴棋书画。
都快三年不见了,现在应该很大了吧,他们肯定也不记得她了。
也好。
忘记是最轻松的,记得反而痛苦。
胡云喜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就看到地上的水珠一点,两点……她不想哭,可是忍不住,真忍不住。
眼前站的人是她的良人,是她的怦然心动。
她永远记得那年春猎大雷,她的马跟大队走散,她一个人在树下,雷声聂轰,大雨倾盆,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他骑着骏马进入她的视野,大喊着“胡云喜”。
她觉得那是缘分的开端,后来才知道两人在更久以前的庆余客栈就有交集,但那太久了,她真的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那个雷雨后,她第一次觉得内心怦然……
她吸吸鼻子,抬起头,给了他一个勉强的笑脸,“大人身体恢复,是老天保佑,民女在宜城,日日祝福大人身体安康。”
项子涵皱眉,“你这是要赶我出去吗?”
胡云喜憋着,“民女还要炼丹。”
她快忍不住了,他再不出去,她真的会放声哭出来。
这曾是她的良人,她孩子的爹,她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人,他给了她第二个家,那个家有温暖,有笑声,那些回忆对她来说千金不换。
项子涵,出去吧,我才能好好哭一场啊……
胡云喜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失态。她现在什么样子,项子涵以后想起她就是什么样子,所以她得撑住。
胡云喜不知道自己这样看起来有多可怜,但项子涵却再也忍不住了。
他迈开步伐,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落入熟悉的怀抱,胡云喜原本已经忍住的眼泪再也止不住,项子涵的肩膀很快湿了一片。
他想着,女人真能哭。
但又心软。
胡云喜哭了好久,这才抽抽噎噎的推开他,红红的眼眶,脸颊上都是泪痕,脸上的表情满是不理解。
项子涵又把她拉近,“我都听到了,我的复方朱环丹是你做的。”
“大人听错了。”
“我没听错,你还想着我?”
“没有。”胡云喜呜咽,“我,我谁也不想,只想在宜城过完一辈子。”
项子涵觉得有点好笑,分离三年,她怎么嘴硬成这样,讲话那样干脆,神情却是可怜兮兮的。
他想拉她的手,却莫名摸到一个突起的横条,拉起一看,竟是一条伤疤,他想起了复方朱环丹的制方——倾心之血。
他把她袖子往上一移,白嫩的手腕上有十几道刀痕,疤痕纠结,十分丑陋。
胡云喜连忙把手藏在自己身后。
项子涵沙哑着声音,“那要加多少?”
“听不懂。”
“我吃的丹药,要加你多少血?”
“我放血是为了去瘀,不懂你在说什么。”
“万太医都跟我说了,我吃的不是朱环丹,是复方朱环丹。”项子涵声音变大,“要加人血才能制成,你伤痕不浅,每次割多少血给我做药?”
胡云喜见他脖子青筋突出,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只把手藏得更紧,“炼丹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关你的事,万太医年纪大了记错也是有的。”
项子涵真的要被气笑,承认还爱着他有这么难吗?她当时求去真的伤了他的心,可是,可是——
他们都好傻。
但他现在真的感谢她离开他,来到宜城,不然她就不会遇到欧阳大夫,她真的会一个人死在远处,而他会一直恨着她,什么也不知道。
他当然曾经恨过她,不过在知道自己吃的复方朱环丹都是她做的后,觉得应该亲自来宜城把事情弄清楚。他跟太子说,自己的膝盖有时会酸痛,想去找万太医的师父看看,万太医的师父现在年事已高,不看外人,得由万太医引见。
太子当然马上允了。
武艺高强的人好寻,忠心的人难得,他还希望项子涵守卫自己到老呢,现在膝盖不舒服,当然得治好。
然后项子涵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要万太医进去套话。
他在门外听得心思起伏,一下觉得自己错怪了她,一下又觉得她好狠心,既然好了就该跟他商量回来的事情,怎么可以一直住在宜城?
但转念又想,他今日是在门外听到了事实才这样想,如果他不晓得个中原委,而她上门,自己未必会见她,项家高门大户,也不是她想进就能进的,不能说她的考虑没道理。
如今他都明白了,只想要他的少年梦回来。
她不是不爱他了,也不是不能陪他熬过那段日子,她是病了,不想拖累他跟哥儿的前程。
皇帝迷信,连带京圈都有一种奇怪的风气,一个家的顶梁柱要是命够硬,女人跟孩子自然会长命。
他的少年梦不是嫌弃他,是爱他才离开他。
他对她的恨意已经累积了三年,但消散不过一瞬,知道她的不得已,他心里的疙瘩都被抚平了,因为若不是对受药者有强烈的感情,炼丹者做不出复方朱环丹。
相爱的他们应该要长相厮守,而不是分隔两地。
项子涵定定的看着胡云喜,“我现在是一品侍卫长了。”
“我知道,宜城的说书先生有说你的故事。”
“文哥儿跟武哥儿都活泼健壮。”
胡云喜眼泪又涌上,“以后大人娶了正妻,也要亲自教导他们,不要把事情都推给正妻,不是民女要说哪户小姐的坏话,正妻对庶子不见得会上心。”
“那不如你亲自教导吧。”胡云喜怔住,“什么?”
“跟我回去,好不好?”
胡云喜眼睛一酸,眼泪滴滴答答,“你难过的时候,我没陪在你身边……”
“你难过的时候,我也没陪在你身边,我们就算扯平吧。”项子涵越见他的少年梦哭泣,内心越是放不下。
这个爱哭包,怎么可以留她一个人在宜城,当然要带回京城,好好哄起来,让她不哭了才行。
胡云喜擦了擦眼泪,回去?回到项子涵身边,可以照顾文哥儿武哥儿?
她还记得光煦院的桃树与桂花,那样的美,那样的香。
她想啊,作梦都想着,“项大人……”
“叫我子涵,我想听你这样喊。”
胡云喜怯怯的喊,“……子涵。”
项子涵笑了,他觉得好久没这样愉快,他现在整个人都好了,打从内心舒服起来,再没心病。
他要带着她回项家,让她重新打理后院,文哥儿跟武哥儿想必不认得她了,不过没关系,母子天性,时间总能弥补过来。
然后还要多生几个孩子,让整个院子充满孩子的笑声。
“我不同意。”欧阳大夫说。
胡云喜一脸为难,“师父。”
欧阳大夫跟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救了她的命,照顾了她三年,又把本事倾囊相授,她早把他当成另一个祖父看待。
欧阳大夫若是真不同意,对她来说,事情就不圆满。
“你要嫁人,可以,但要嫁他,不行。”
项子涵往前一步,“不知道晚辈有哪里不好,让欧阳大夫不放心?欧阳大夫尽可以提出来,晚辈愿意解释。”
“我捡到云喜的时候,她身上就一百两不到,一个妾室给你生了两个儿子,又照顾接近一年昏迷的你,她要求去,你居然一点金银都不给,可见为人重财,重财之人只会疼惜钱,不会疼惜人,所以我不允许云喜嫁给你。”
“不是的,师父。”胡云喜急忙说:“是我自己不要的,之前院子的铺子,茶园,棉田,还有朝山县,盐禾县的食邑都是徒儿在打理,当时觉得自己反正也活不了那么久,所以这才一样都没带,不是项大人小器。”
欧阳大夫怀疑的看了看万太医。
万太医连忙说:“师父,项大人真不小器,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跟侍妾计较几百两银子,又不是没钱。”
“好吧,这件事情就算,那名分呢?”欧阳大夫说:“我可不允许她没名没分的跟你回去。”
项子涵往前一步,“云喜是陈皇后赐下的贵妾,不能改变,晚辈虽然无法以正妻之礼相迎,但依然会以贵妾之礼上门,该有的一样不会少,当时我休她,京圈皆知,这回我迎她也一样。”
欧阳大夫点点头,“那以后呢?娶了正妻,那云喜怎么办?照老夫的意思,以后你娶正妻就另外盖个院子,正妻一个院子,云喜一个院子,互相不往来就是了,如果项大人能答应这点,那老夫就同意。”
胡云喜内心怦怦跳着,这条件很苛啊,不知道项子涵能不能同意。
他是男子汉大丈夫,答应了就会做到,若他真的点头,自己的将来就不用烦恼了,不用跟主母一个院子,那跟当正妻也差不多啊。
却见项子涵坚定的说:“晚辈不会娶正妻的。”
欧阳大夫哦的一声。
万太医唉喔出声。
胡云喜心中一跳。不娶正妻?这可是天大的承诺。
“晚辈生母是姨娘,这辈子因为姨娘身分受了不少委屈,晚辈也因为庶子的关系,必须忍受更多的辛苦,我不想云喜跟孩子遭受一样的事情,所以不会娶正妻。”
一直静默的欧阳夫人这时说话了,“怎么证明?”
“回去我便将钥匙跟帐簿都交给云喜,名下财产也过户给她,我又有两个庶子,名下也无财产,只空有一个一品地位,但一品的俸禄不过二十两,说来是很少,我想应该没有哪家门户的小姐对二十两持家有兴趣。”
胡云喜想笑,又有点想哭,他说的不是空泛的保证,如果京圈人人知道他名下什么都没有,谁会把女儿嫁过来?且二十两要持一个院落,太难了。
欧阳夫人微笑,“这样倒是可以。”
胡云喜又对着欧阳大夫,“师父……”
欧阳大夫摇头,“女大不中留。”
胡云喜一喜,知道这是师父允许了。
项子涵也不傻,连忙拱手,“万太医作证,晚辈一定好好对待云喜。”
欧阳夫人转头问:“阿万,项大人可以信任吧?”
“可以。”万太医忙说:“当年徒儿不过随手救了个中暑的侍卫,项大人一直记在心里,后来因为庄婕妤难产死亡,徒儿被罚在家反省,这一反省,真是看透了人间冷暖,连女婿都跟徒儿生分了。后来叶宝林怀孕,项大人记得我救他同僚的恩惠,便跟皇上推荐徒儿,徒儿这才能再度回到太医院,从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项大人的人品,小事也坚持要报恩,绝对值得信任。”
欧阳夫人点头,“这倒是。云喜啊,要是你在京城过得不开心,随时可以回宜城,就算师父师娘不在了,你大师兄,五师兄都还在,他们会照顾你的。”
胡云喜心中一暖,师父跟师娘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孙女,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两年多,何其有幸。
想到自己要离开,也是舍不得,可是人生就是这样,不能两全其美,她想陪着项子涵,想看文哥儿武哥儿,就得舍弃宜城的缘分。
想起治病的那段时间,师父熬夜看书找解方,师娘顾着全身瘫软的她,胡云喜眼眶忍不住红了,于是走到前面,跪下,跟两位老人家行了大礼,“云喜没什么能报答师父师娘,日后在京城一定日日念诵平安经,希望师父师娘长命百岁,日日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