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馥宇辨不明他的神情,更听不懂他语调中的喜怒哀乐,好像他叙说着,她只得静静去听,因为对他很是亏欠,对他无比心虚。
傅靖战问:“你曾说过,你娘就住在东海海里,是真的在海中生活,因为你的娘亲是绞人。适才与你一起浮出海面的那人,便是你娘亲了?你寻到你家阿娘了,是吗?”
时隔多年,她老早记不清当时发着烧处于异变期的自己,到底都对他说过什么,但他问及她娘,谢馥宇下意识紧咬内唇嫩肉,毫无迟疑地颔首,“我是寻到我家阿娘了,她确实是鲛人族女子,而我体内亦有鲛人血脉,你待如何?”
为何会问出最后一句?
充满防备般筑起高墙,这是为何?
无端尖锐的话语一出口,谢馥宇便悔了,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她再次咬咬内唇,勉强平息心绪,眸光不愿再与他对视般往下挪移,双目最后平视着他的前襟。
两人又陷入古怪的沉默氛围,然,还是得靠傅靖战出声打破僵局。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道:“若然回到以往时光,你必会把我带到亲人面前好好介绍,番,你会让我好好拜见你家阿娘,而非如今夜这般……”
谢馥宇有瞬间脑子里满满空白,简直不知他都说了什么。
她怔怔然望着,他继续说道下去,像要把分别了这些年的情怀全数倾尽,他以轻沉口气徐徐道出,“七年前,在你离开帝京后不久,整座京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热疫所吞噬,疫情蔓延入宫中,在内廷宫中爆发,染疫而亡的人不计其数,当中包含了六名皇子与两位公主,就连身为皇长子的东宫太子亦病逝于那场热疫。”
谢馥宇微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奶娘后来在信中曾提及过。”略顿了顿。“也告诉了我,镇国公府还算安好。”而安王府亦然。
傅靖战淡然一笑。“你那时候走得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原来内心还是有所挂念。”
见她抿唇不语,他淡淡又道:“皇上尽管子嗣甚多,但三皇子先天残疾,五皇子与七皇子的生母出身着实太低,加上那一场热疫在短短半年中夺去六名皇子性命,东宫之位空悬,结果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在染疫得以痊愈后便入了圣上的眼界里,后来被册封为太子。”
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如今的东宫太子,傅书钦。
当年那个动不动就来闹她,喊她“小香儿”、“香香儿”的同窗好友,而今已是天朝储君。
谢馥宇记起在得知新任太子是何人的那个当下,内心当真五味杂陈。
人生际遇难料,如她自身,谁又能料得到?
“你与昭王殿下向来交好,他被赶鸭子上架逼上了太子之位元,自然需要倚靠你成为他的左右手。”
“你怎知他是被逼迫上位?”眉峰微动。
谢馥宇扬起下巴很快答道:“他那个人来疯的脾性,有什么热闹都爱凑一脚,对皇位从未有过半点兴趣,你要他天天正经八百去跟朝堂上那些老臣、权臣们周旋,若非情势所迫,他才不干。”
傅靖战露出两人重逢以来的第一抹笑意。
那是打从心底涌出的笑,笑望着眼前这张水般澄澈的面容,整整七年过去,面前的人儿仍是当年十八岁的模样,尽管五官轮廓柔和不已,那眉眼间依旧潇洒恣意。
他道:“昭王殿下他一开始确实不愿意,但圣意难为,加上当时情势着实严峻,自要当仁不让。”
谢馥宇被他脸上那抹笑弄得有些脸热,她撇开脸,内心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更烦躁。
“所以,你到底还想说什么?”裹在披风内的双手悄悄环住自己。
傅靖战道:“我想说的是,我本该追着你到东海来,然热疫爆发,京畿随之动荡不安,直到两年前帝京才完全恢复之前的繁荣景象,自昭王登上太子之位,我领受皇命随太子办差,然此次前来东海,实是为你而来。”
谢馥宇闻言头又发胀了。
她以前从不觉得傅靖战难对付,闹他、捶他什么事都敢干,他对她总是包容放纵。
但如今他来到她面前,过分内敛的神态令人摸不着头绪,言谈之间又教人心惊胆颤的,闹得她好想抱头仰天长啸一番。
“傅长安,那你如今为我而来是想干什么?”她嗓声不由得高扬,夜色掩去满脸通红。
“你想从我这儿讨要什么?要我下跪道歉抑或想听我真心忏悔?我承认当年……那时候……我状态不明朗,烧得头昏脑胀,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而今你突然来跟我讨说法,我却也无话可说!”
傅靖战眼神微变,沙哑问:“当年在绮园假山石室中发生的事,那时我们一起做的,你觉得是很不好的事?”
“当然很不好啊!那怎么可能是好事?”她想都不敢回想,但这七年来从未或忘。
于是变得不敢想也不能忘,那羞愧的、难堪的、自我唾弃的心绪,时不时便要冒出来折磨人,常令她难以自处。
来到东海寻找到娘亲之后,她才从娘那儿知道了许多关于鲛人族的事,明白了如她这般直至成年才“择身转性”的例子并非从未有过,但确实相当罕见,尤其她体内还拥有人类与鲛人两种血脉,所有发生在她身上和体内的变化皆值得细究。
娘亲告诉她,鲛人若成年了才进到“择身期”,其过程势必会比幼年时期的择身来得难受好几倍,转化时间亦相对较长,这一点她彻底感同身受,十八岁历经那一场变化,把她折腾得简直死去活来,生生被扒了一层皮似。
娘还告诉过她,“成年择身”与“幼年择身”当中最紧要也最最不同的一点是,鲛人音在成年时期择身,最终不管是变成男身或是选择女身,皆须阴阳交合以定身。
阴与阳,女与男。
阴阳交合,男女之间行鱼水之欢。
交合后身心皆定,从此男为男,女为女,男女有别,合则成圆。
当年她稀里糊涂进到“择身期”,身子不住发热,且连续发烧好多天,时而高烧昏迷时而低烧晕沉,脑子里没一刻是清醒的,就连溜进安王府里要与傅长安辞别的那一日,她亦是发着烧。
然后她对他做了很不好的事,仗着两人之间的情谊,仗着他一直以来的包容放纵,她骑上他的腰身,拿他当定身用的解药。
而自那一次之后,发烧昏沉种种的不适离她远去,身子彻底转化成女儿身的她恢复寻常,不药而愈。
她对他深感歉疚,真真没脸见他,也觉得这一辈子两人不会再见。
再也不见,那样很好。
她谢馥宇最最不堪的一面曾尽数展现在他眼前,永远别见面或可保住她丁点儿脸面,但老天不允,在彼此历经了七年的世道变化,他竟然出现在她面前,特意为她而来。
这会儿,当她张口嚷嚷地回答了他的问话,傅靖战脸色骤变。
像一时间千头万绪无法再多说什么,那双深邃亦凌厉的男性目瞳仅是深深盯着她看,瞬也不瞬,试图要看进她内心深处一般。
谢馥宇忽觉有些顶不住他的注视,轻喘一声蓦地瞥开眸光。
他却得寸进尺地朝她探出一掌,抚上她面颊的同时,感觉那长指指尖亦摩挲着她耳后那一小块皮肤,那是浸入海水中便会裂肤成鲤的肌肤。
她骤然打颤,顿觉整个人都不对劲儿了。
温烫烫的湿气猛地涌上眼眶,胸口被一股无形且陌生的力道狠狠揪住,疼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傅长安你、你……滚蛋!”
她一把挥开他的手,再不敢与他独处,起脚就跑。
她要他滚蛋,结果滚的那一个却是自己。
诶,非常胆小如鼠啊她心知肚明,很可能这一辈子去到傅长安面前,她都别想自己能养到胆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