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这座“海沧城”是天朝著名的海防城堡,大城依山面海,南方正,北弧圆,俯视平面图恰成“天圆地方”的格局,每日卯时正开城门,酉时正关城门,时时有官兵轮班守卫。
谢馥宇当夜从城墙角落的一道小门溜进城内,靠的是老早跟守卫官兵们混到脸熟,券上海沧城乃漕帮大本营是也,才让她能如鱼得水般溜进溜出。
她原本还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以为尾随她不放的傅长安最终会被城门守卫拦下盘查,岂料……一切皆因她思虑贫乏。
试想啊,傅长安能在夜深人静之际出现在城外海边吹海风兼吓唬她,自然就有本事通关回城。
他来到东海不过一日夜,海沧城的城门小兵都已识得他这一号人物。
她谢小爷在宵禁时候回城得用“溜”的,人家帝京来的安王世子爷宵禁回城时,走的可是正经八百的大城门。
欸,真要较真,人比人确实能气死人,但……算了,如今的谢馥宇不过是游走人间的一抹魂魄,闯荡江湖的一枚小卒,只求现世安好。
她吃得饱穿得暖,有娘亲可以撒娇,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块儿作事,如此便足矣。
位高权重的安王世子爷跟她八竿子都打不着了,说什么“他是为她而来”、“实为她而来”这样的话,说的时候是那样专注郑重、语调缠绵,实则不过听听就罢了,不是吗?
就算他所说的再真实不过,那肯定是来寻仇的。
七年磨一剑,只为找她一雪当年之耻。
所以他专程为她而来,拿她开刀,寻她作乐,当她又痛又乱又难受之际,也许能让他的心情感受到些微弥补。
但,不管傅长安是不是为她而来,东海这一边的海防司倒是确确实实因他掀起了一场惊天巨浪。
谢馥宇是后来才知,安王世子爷傅靖战此次不仅是领圣旨办差,更以“代天巡狩”的一品官身前来东海查办通匪弊案。
当她得知时,人家那位顶着皇亲身分的傅姓巡按大人早把整件事查了个底儿掉。
就在漕帮与河道官兵通力合作直捣海寇大本营之际,傅靖战支使着一批直属皇家的隠卫暗中行事,将那位搭上远洋大船准备偷渡到四海之外的海防同知林大人逮了个正着。
海沧城很久没有这样闹腾了。
剿寇杀敌抓通匪大坏蛋,接下来还得开堂审案,试图从那个该被杀千刀的海防同知口中挖出蛛丝马迹,跟着再顺藤摸瓜将涉案人士一把抓。
事情既多且杂,但咱们主事的安王世子爷行事作风当真快狠准,仅用了半个月就把整件海防漏洞的大案捋得清清楚楚,最后该杀的杀,该罚的罚,该抄家的抄家,这半个月以来天天让海沧城的百姓们“看大戏”,为酒馆和茶楼里的说书客和客人们提供谈资。
谢馥宇亦是“看大戏”的百姓之一。
不得不承认,安王世子爷办差确实俐落,雷厉风行的手段确实让人叹为观止,他说此次是为她而来,若然是真话,那她可得把自个儿的皮绷紧一些,得耐打耐摔才能挺过去。
大事底定后,巡按大人将海防大案的结果快马加鞭送进帝京,东海这儿终于恢复日灵活。
尤其是在海沧城内,紧绷多日的氛围陡解,协助审案的在地父母官决定办一场大宴,一来是为了寻个由头光明正大地宴请咱们的巡按大人安王世子,二来是为犒赏此番剿寇有功的人士。
宴席就设在海沧城地方衙门的前院大堂上,请了城内颇具盛名的大厨入衙门办大席,漕帮众人亦是座上宾,连小猴儿宝豆都能随主人裴元擘大摇大摆地上席开吃。
谢馥宇一手搔弄宝豆的肚皮毛,一手持着酒杯啜饮,小家伙贪杯,早把自个儿喝得四仰八叉,醉得呼噜噜大睡。
关于此次的剿寇办案,漕帮尽管有功,到底是江湖中人,在这种官府主导的宴席上,席位多被安排在中后段,不过如此倒也颇合帮众们的心意,若陪贵客坐在堂上主桌那得装着、撑着多难受,还是末座最轻松自在,大口吃菜、大口饮酒多痛快!
裴元擘身为漕帮少主,堂上主桌原有他一席之位,但席面上酒还未过三巡,他就拿“人有三急”当借口告退了,之后便混进来末段席位这儿吃吃喝喝。
“谢小宇,哥哥觉得……你快要被看出一朵花来了。”四周吵嚷,裴元擘的脑袋瓜朝她耳边凑近,略带醉意嘿嘿低笑。“咱们世子爷被众星拱月般高坐在上位,明明拉出一大段距离,中间还隔着这么多人,哥哥依旧能察觉到他时不时投射过来的目光……”
“你想太多。”谢馥宇一口喝完杯中酒,毫不留情推开凑得太近的脑袋瓜。
把醉了的宝豆丢回给它的主人照顾,她拎起一壶酒起身就走。
坐在末座还有一个好处,便是离大门甚近,不惊动谁想离去就离去。
“咦,去哪儿呀?还没酒足饭饱呢!”裴元擘兜住宝豆,转头望着脚步有些蹒跚的身影。
“我又足又饱了。”谢馥宇道。
当她一脚跨出衙府大门,身后除了裴元擘的唤声,尚有帮中几位兄弟的叫唤,她懒得回首,仅抬起一臂挥了挥作为回应,跟着径自离去。
漕帮的大伙儿各有各的住处,出船走商或有要事商议时才会聚在一块儿,平常则化整为零隐于市,她原想今儿个难得能轻松聚会,未料一点也不轻松,裴元擘感觉得没错,安王世子爷的目光真的相当扰人。
她拎着小酒壶边走边喝边微微颠着,才一会儿功夫酒壶里便空空如也,而人呢刚巧就晃到离衙府两条街外的一处白日市集。
此刻正值酉时末戌时初,两排店铺十有八九已落下门板打洋了,各家小摊亦收得七七八八,唯见一处专卖馆馆的摊子炉火仍烧得甚旺。
“噢唔……老贺啊……”不太文雅地打了个小酒嗝,她向干瘦的小老儿打了声招呼后,长腿勾来一张条凳,在摊位前落坐。
“照旧?”卖馄饨的小老儿双手好忙碌,动作无比熟练。
“嗯。”谢馥宇懒懒地应声,脑袋瓜直接趴在摊前充当桌子的长条板上。
老贺一双灰眉挑了挑,不由得问:“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没喝多少没喝多少,至少还没能喝醉。”她笑嘻嘻的,但那声音听起来像在笑也像叹气。
八成见惯了她这副懒洋洋耍无赖的德性,老贺仅摇摇头没再多说,忙将煮好的热食一碗碗放在大托盘上,赶紧送至先来的那几桌客人面前。
约莫等了一刻钟,谢馥宇才吃到老贺为她特制的酸辣银饱丸,再搭上一大碗独门私酸的白干,而如她这般的搭配也只有馄饨摊的老熟客才晓得。
身着男款素衫的她曲高一腿搁在条凳上晃啊晃的,再曲起一肘抵在条板桌面上支着下巴,坐姿实在粗鲁不文,但随意自在的姿态有着女子的轻舒柔软亦有少年儿郎的灵动潇澜,一切是如此鲜活。
谢馥宇稍稍感到平静,她冲着大碗中的清香白酒咧嘴笑无声。
对嘛,是嘛,本该如此啊,喝酒要想喝个畅快淋漓,就该用宽口大碗盛着来喝,想着方才在宴席上用那拇指大的白瓷酒杯啜饮,莫怪怎么喝都不过瘾。
一大碗白干见底,她才想张口要第二碗,身后突然响起骚动——
四名看着有些眼生的汉子把隔壁桌一对卖唱的爷孙给团团围住。
谢馥宇前几日在城里的大茶楼见过那一对爷孙登场。
那位老爷爷已然眼瞎,二胡却能拉得出神入化,那孙女儿能鼓琴能唱吟,加上女儿家脸蛋生得标致,体态窈窕,总归美之物人人爱,何况又是我见犹怜的款儿,爷孙俩当日在大茶楼里可挣得不少赏钱,连她都贡献了不少。
至于那四名糙汉,瞧那一身打扮像也是在江湖上走踏的,属于不太入流的那一种,江湖人有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眼前高壮剽悍的四人却疑似在恃强凌弱、欺男霸女中。
“你这糟老头刚刚撞翻老子的吃食了,连句道歉都不给就想了事?能够吗?”恶霸老大挥着钵大的拳头乱咆。
“咱没有!真没有啊!小老儿一直坐在这儿,没撞到谁啊!”眼盲老伯双手抱拳对着前方直拱。“这中间定然有什么误会,各位壮士且再查查,撞了您的定然不是小老儿,各位……各位……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
此际,馄饨摊上的客人们全跑光,世道虽不如何,庆幸有良心的人算是多数,跑走之前还不忘在桌面上丢下几枚铜钱。
接着就见恶霸老二搓着布满胡渣的下巴,嘿嘿笑道:“老头儿是个大瞎子还能瞧出咱们兄弟四人是‘壮士’呢,当真了得啊,既然都被你喊了一声‘壮士’,那事情好办,老头儿你就好好坐着,让你家乖孙女挪一挪小俏臀,过来陪咱们兄弟坐会儿也就……哇啊!呀啊啊——”腕骨快被扳断,他娘的暴疼啊!
“嘿,要一块儿坐会儿吗?好啊来啊,小爷我奉陪。”谢馥宇真真看不下去也听不了,忍无可忍那便无须再忍,闷在她内心的一把火噗噗噗烧得好旺。
就在恶霸老二边说着边对一旁瑟瑟发抖的女儿家出手之际,谢馥宇五指成爪直扣对方的腕间命脉,一扳一扭间能让一个高壮大汉疼到双膝跪地,只差没屁滚加尿流。
“四位想闹个清楚明白,到底这位眼盲的老人家有无撞翻你们的吃食,那很简单啊,在下跟海沧城的地方官府还算小熟,今夜在城中衙府恰有一场宴席,整座衙府从上到下,从小到大的官员和衙役们都在那儿,咱们一行人不如一同前去,当着众位大小官员面前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如何?”
她的这一番话成功引起一旁围观百姓们的附和和支持——
“谢小爷……呃,咱是说谢姑娘您说得对,在场大伙儿全往衙门那儿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审个清楚。”
“走!走!不去的就是心里有鬼!”
“那是那是!不去便是心虚,就是心虚了才不敢去!”
四名壮汉再何等倡狂恶霸,亦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当中一人竟突然涎着糙脸对首谢馥宇拱手拜了拜,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般讨好笑道:“原来姑娘在这海沧城是顶顶吃得开的人物,咱们兄弟几个初到贵宝地,也不愿意一来就闹事闹进衙门里,等明儿个城门一开,咱们四人立时出城,断不敢再出现在姑娘面前,还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家二哥。”
恶霸们顿时间变成小宪种,登时周遭响起不少嘘声。
以谢馥宇的脾性,对方知晓厉害懂得收敛,她便不会紧咬着不放。
见对方服软了,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装出来的,至少场面没闹到不可收拾,那要她收手也非难事。
她撤手放开恶霸老二,对方一脸痛苦地爬起身,瞪向她的眼神仍恶狠狠。
那出面求饶的人赶紧将自家二哥拉至身后,赔笑道:“多谢姑娘大恩,咱们这就走,马上走。”临走之前还不忘搁下银钱,竟足足有半串之多。
等到四人灰溜溜夹起尾巴逃掉,几名识得谢馥宇的百姓纷纷对她比出大拇指,有人还特意过来攀谈,而同样是老贺能饱摊的老熟客们,几乎每个人都点了一大碗白干相请。
痛快啊!
她谢小爷今晚的酒钱真真省了个彻底!
夜更深了,连午后才出摊的老贺馄饨摊子都已熄了炉火收摊,白日热闹的集市大街完全静下。
距离城中的宵禁时间已不到两刻钟,街上徒见几人脚步匆匆,全是赶着在宵禁前返家的百姓。
可就有那么一道慢腾腾的修长身影,颠着步伐前进三步又倒退两步,高高束起的一把流泉乌发随着每一步晃啊晃的,如小狗儿在讨好撒娇时不住摆动的漂亮尾巴,也像一把被殷勤使动的拂尘,然,拂去的不是菩提树上的尘亦非明镜台上的灰,却扎扎实实拂过心间,撩动意绪。
“一摸你的头发边,你的头发滑又软,二摸你的脑前边,你的脑门亮又软,三摸你的眉毛边,你的眉毛黑又软,四摸你的眼角边,你的眼角翘又软呀呃……”流泉乌发的主人颠着身子,晃着脑袋瓜,唱着十八摸,边唱边打着酒嗝——
“……五摸你的小鼻尖,你的鼻尖凉又软,六摸你的嘴唇边,你的嘴唇红又软呵呵…嘿嘿嘿……”发出的笑音莫名有些……不正经,极可能受漕帮那群荤素不忌的汉子给带偏了。
不管,继续唱!
咦?不过她这是唱到第几摸了?
谢馥宇熟门熟路拐进一条返家的暗巷捷径,还哼着乱七八糟的曲调儿,人就被堵了。
小巷前头与后方的出口各出现两道高大身影,她一时间没能分辨出来,等到歪着脑袋瓜、眯起眼打量再打量,忽地哼笑出声,内心了然。
说什么断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求她高抬贵手,前后尚不到半个时辰,四名遭她这只地头蛇“欺凌”的恶霸便去而复返。
……唔,说不定根本从未离去,一直伺机而动,就等夜深人静方便下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