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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季节 第四章

  刚吃完饭,脸上还黏一颗饭粒的贺之谦,蹲在女儿的房门口看着刚返家的她。

  「女儿,这几天妳怎么都失魂落魄的?」本来是上楼来叫她吃饭的他,愈看她的脸蛋,就觉得她好像清瘦了不少。

  「有吗?」咏童淡淡应着,面无表情地将身上的套装外套脱下挂好。

  盯着她那种只在记忆中出现过几次的模样,贺之谦转了转眼眸,试探性地问。

  「妳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根据经验来看,能让她出现这号表情的人,在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一个。

  本来就不怎么想开口的咏童,在他一把问题问出口后,整个人怔了怔,而后芳颊一撇,更是不想开口说话。

  「老爸猜对了是不是?」蹲在地上的贺之谦问得很有把握。

  「前几天我坐捷运时遇到了晓生。」她干脆直接说出来,省得他接下来几天都会拿着那个问题不停猜测。

  「然后?」贺之谦一双老眼登时焕然一亮,既期待又兴奋地问。

  「就这样子,没什么然后。」她耸耸肩,决定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不再继续。

  他却不这么想,因自她的话里,他可以听得出逃避的意味,他叹了口气,自裤子后头的口袋摸出一封信,起身踱至她的身旁问。

  「其实还是很想他?」

  「老爸,你太闲了吗?」把工作带回家的咏童,有些受不了地自书桌抬起头瞪着他。

  「我只是很欠扁。」他委屈地亮出手中的那封信交给她,「这可是妳老爸我冒着挨棍子危险去老家偷来的。」

  她拿过那封信,有些好奇是谁寄的信得害他跑去老家偷,但信封上头并没有列出寄件人的地址,她再翻过信封一看,在信封背后印着她当年读过的高中名称,以及三年六班班委会这几字。

  「同学会?」从没参加过这种活动的她,有些怀疑地问。

  「嗯。」贺之谦开始积极地向她鼓吹,「妳老爸特地去偷来的,妳就去参加一下吧。」

  原本是想点头同意的她,在回想起那日见过况绚丽的景况,以及自己在那些老同学的心中,早已是个断线风筝后,有些退却地向他摇首。

  「我都这么多年没跟他们联络过了……」别说见了面之后要说些什么,她就连他们的长相也都忘光了。

  有点明白她处境的贺之谦,将那封她连拆都没拆,就放到一旁的信再拿回她的面前,然后大掌在她的头上拍了拍。

  「不然,去死心也好。」

  「死心什么?」觉得这两个字,在这时听来格外刺耳的她,忍不住敛紧了柳眉。

  「妳认为是什么就什么啰。」也同样不老实的他,将老脸往旁一转,边吹着口哨边跟她打太极。

  婚事、公事、心事,三者在她心中打结乱成一团的咏童,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实在是没有精神在这节骨眼跟他玩这套。

  「老爸,我快结婚了。」就算去看到了陆晓生又怎么样?就算她承认她该死心的对象是陆晓生又怎么样?无论她再怎么做,那只会在她这最乱的当头,为她乱上添乱。

  刻意忽略当作没听到这句话的贺之谦,拉了张椅子坐在她的对面,对她摆了副深表同情的脸庞。

  「晓生他……」他低声地说出这些年来她一直都不知道的事,「当年在他出狱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去老家找妳,后来的那几年,他也寄了很多信给妳,不过,都被爷爷烧了。」

  她抬起一掌向他告饶,「老爸,现在不要跟我说这个……」

  「可是妳动摇了对不对?」不忍心看她继续把心事埋在心底的他,在她起身欲走时拉住她的皓腕。

  「老爸。」咏童认真地以眼神向他表示拒绝再有下文。

  「拜托妳就动摇一点点行不行?」再也沉不住气的他,痛苦地把两手插进一头乱发里搔个不停,「妳要是再这样继续闷着,我就真的要叫那个肉圆半子了。」

  「他是我的未婚夫,不是肉圆。」她以两指紧拧着眉心,「还有,我说过很多次了,他只是胖了一点而已,你不要老是这样叫人家。」

  「什么只是胖了一点?是胖得跟肉圆一样好不好?」也不知道他家老爸挑人的眼光是怎么回事,居然替他的宝贝女儿找了个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圆的未婚夫,光只是就体型这一点,那颗肉圆就不及格!

  「你们这对父子档够了!」不吐不快的咏童,决定不再忍受那些古怪的代名词,「一个叫他肉圆,一个叫他鱼丸,他又不是路边摊出产的!」

  贺爸爸还是据理力争,「可是他就是长得像路边摊卖的嘛!」

  就在他的话落不久,坐在隔壁房努力核对喜帖名单的贺咏正,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的名单探头进来。

  「老爸,我很坚持那颗鱼丸是关东煮而不是路边摊。」那颗在爷爷眼中家业挺大的鱼丸,可是挂有招牌保证的。

  「不都一样是圆的?」贺之谦倒竖着眉瞪向插嘴的他。

  他大咧咧地应着,「内容物有差啊!」

  眼看自己的未婚夫就这样被他们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丸的吵来吵去,咏童气结地将他们两个往外一推,动作迅速地把门关上,拒绝再跟这对挑三捡四的父子档沟通。

  这两个男人真是够了,她不管跟哪个人相亲他们都有意见!挑家世、挑人品、挑长相、挑身材,就连对方鼻毛长不长他们也都有意见!在替她挑了那么多年,也挑剔掉一大堆可能的人选后,没想到由爷爷亲自出马,他们两个还是有意见!再有意见,他们就自己去挑自己去嫁!

  心火翻涌过度,险些令她揉皱了手中的信,忙放松掌指力道的咏童,目光静静落在那封信上。

  这些年来,那对父子档唯一不曾挑剔过,且把对方当成满分过关的,就只有那个曾经悬在她心上多年的少年……不过,他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少年了。

  几日前在捷运上冲击性的回忆,在柔和的灯光下停映在她的面前,令她一手抚着胸坎,深屏住了气息,回想着那双臂膀远比当年还要来得健壮,和那具也比当年来得宽厚的胸膛,晨光下的他,似乎也比她记忆中来得挺拔高大……

  轻抚着隐隐作痛的心房,咏童轻轻放开了手中的信签,粉色的信签缓缓翻滚着身躯,掉落至地面上。

  她还以为……她的爱情,早就已深埋在十七岁的泥土里了。

  为什么他要挑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老爸不会知道,面对他,她不仅仅只是动摇而已,她是整个天空与地面全都被颠倒了过来,日与夜快速往岁月的背影里回溯,而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负疚感,开始在她的心底蔓延。

  当年是她说她要等他的,可是她没想到,当她等到他时,却是在她负诺准备嫁给别人的情况下。那天他在听了她的婚期后,只是沉默着,并用一种看得她心慌的眼神看着她,他对这件事如何做想?是怪她不守诺吗?还是对没有等到他的她,感到失望?

  她也不明白她与他之间,目前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说是分手嘛,并没有,说是因感情淡了而分开,也不是,相反的,他们分开的时候,正是在爱最浓的时刻,他们之间当然更没有谁负了谁、谁做错了些什么,都没有,他们就只是分开了而已,而这分开,是彻彻底底的分离,别说是见上一面,他们就连「听说」对方的机会都没有。

  对于他,对于命运,她始终都无法恨、也不能怪,只是每每在下着蒙蒙细雨的深夜里,在她因雨声而辗转难眠时,她会想问,那她这份等待的心情,又该怎么办?

  她还记得他曾亲口对她说过个故事。

  刺鸟等待了一辈子,就只是等待着将锐刺刺进胸坎里后,那仅有一回的凄绝吟唱,她不知刺鸟等待的究竟是死亡,还是那凄绝美绝的一唱?正如同她不知,用一生来等待一个人,究竟是种幸福,还是个悲哀?

  这个答案,早已经淹没在潮来潮往的岁月里,或许,它还将会成为她一生的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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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怪家里的那两个男人,害她一整晚都梦到关东煮和士林夜市的小吃摊。

  一早起来就觉得肚子已经饱得吃不下的咏童,颇为反胃地婉拒掉老妈的爱心早餐后,忍着一身的不适提早出门上班,在来到公司所在的大楼后,才一脚踏进门内,大楼内温度明显比外头低的空调,就让她打了阵哆嗦,忙不迭地把身上穿得不够厚的外套再拉拢一点。

  也许是来得太早,还未达上班尖峰时间的缘故,大楼里往常都挤满了人的十来座电梯,在这么早座座都空荡得很,按下按键的她,在三、四部电梯到达时,随意走进了其中一部,按完楼层键后,她便靠在电梯壁上等着它将门扇关起。

  就在电梯的门扇即将全部关起时,一只大掌探进里头,并在她抬起头来时迅速挤进电梯内。

  「真巧。」陆晓生状似意外地看着她,「来洽公?」

  咏童眨了眨眼,一时之间还以为纠缠了她一整晚的梦境,正在她的面前上演,尤其是此刻他脸上的笑容,看来灿烂得一如以往……

  「我在这里工作……」猛然回神的她深吸了口气,动作快速地半转过身,「你到几楼?」

  「十三,谢谢。」他看了看她所按的楼层,颇意外他们的目的地竟是一样。

  也没想到他要去同一层楼的咏童,在等了一会,却没人再进来这部电梯里后,只能默然地按上了关门键,门扇一关,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就像是冷空气般,一路自他所站立的地方,缓缓爬上她的身子,并渗透至她每一个紧张的细胞里。

  「你怎会……」总觉得两人都不出声很奇怪,在电梯爬升了一会后,她忍不住启口。

  「我来找朋友。」靠站在另一端的陆晓生,飞快地解释她心中的疑虑。

  「噢。」她点头轻应,才想就快到达他们要到的楼层,也就快可以脱离这种尴尬的氛围时,在她顶上天花板的灯却突然闪了闪。

  在她还搞不清发生何事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震荡,令她飞快地刷白了脸庞,两眼捕捉到她脸上表情的陆晓生,在电梯震动剧烈地晃动,不但停止上升,反而还往下滑了一、两层时,长腿往前一跨,一手搂住她的腰际将她往角落里带,当电梯停止下滑时,在他们顶上的灯光也随之一暗。

  觉得自己还满幸运的陆晓生,颇为感激地瞧了瞧上头太配合他心意的灯光一眼,然后在角落里坐好,腾出一手轻抚着整个人缩躲在他怀中的咏童。

  过了好一阵子,当怀中的她不再将他抓握得那么紧时,在一室黑暗中,他低沉的嗓音划过她的耳畔。

  「这里的电梯常这样?」他真喜欢这栋大楼招呼新客的方式。

  「可能是停电也可能是地震……」被地底下的那只地牛摇过太多次,已经被震出恐惧症的咏童,直在担心这会不会又是几天前地震的小余震。

  「台湾这几年常地震?」他边问边拍抚着她的背。

  「那已经成为特产了。」她家公司的职员,起码有一半都曾被困在这栋大楼敏感过度的电梯里过。

  听着她微带抖音的声音,觉得她还是处于很紧张的状态,陆晓生脱去外套罩在她身上,并轻轻拉开紧抱着他不放的她。

  「妳坐着,我打电话问问。」他边说边站起身。

  「你不要走太远……」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她心慌地抱紧他的外套,方一低首,唤醒她记忆的熟悉味道,立即沁入她的鼻梢。

  「是我,我被困在电梯里。」找到手机收讯较佳的角度后,他挨站在门边对那个找他来这里的富四海说着。

  负责制造人为巧合的富四海,在去弄完了电梯的开关后,趴在管理室的桌上看着眼前一台台全都一片黑漆的监视器。

  「我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你会有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吗?」虽然里头黑成一片,从监视器里啥都看不到,不过想也知道,他富某人的朋友,一定会聪明机灵的把握时间泡妹妹。

  光听他这句话,陆晓生就能大概推敲出自家经纪干了什么好事,他瞥了瞥身后黑暗的角落一眼,维持着刚才的音量再问。

  「发生什么事?」那家伙是怎么有办法让电梯停下来的?

  「只是两张总冠军赛最后一场贵宾席的票。」被敲了两张人情票的富四海,怏怏不快地回头瞪了管理室里那两张笑得很开心的脸庞一眼。

  算他机灵。

  陆晓生勉强捺住笑意,「那……大概多久?」

  「最多十分钟,先让你叙个旧。」富四海看看手上的表,决定就只给个短暂会晤。

  「十分钟?」这么短?

  「你还嫌?你看看这是什么时间好不好?你想让别人都因为你们两个而爬楼梯上班吗?」已经做好全部计划的经纪大人,郑重地向他交代,「总之你给我记住,别太心急,要是吓跑了她,你就不要怨我不给你制造机会!」

  「我知道了。」音量维持平稳的他,识相地收线以免身后人起疑。

  处在角落里的咏童,在他的身子又靠回来时,忙不迭地探问。

  「怎么样?」

  「只是跳电,等一下就会恢复正常了。」他徐声解释,在调整好坐姿时发现她还抱着他的外套坐在原地,「妳冷吗?」

  「我——」

  她还来不及回答,就被他快手快脚地拉至他的胸前坐着,同时被他的外套紧紧裹住,她伸手想推开他,却不经意碰触到他臂上自然隆起的臂肌,登时她瑟缩了一下,默然无言地收回了曾与他短暂轻触的手指。

  透过手指,她可以感觉到,在他那薄薄休闲衫下健美的肌肉,他老早就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而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可是,这种怀抱、他的味道,却没有丝毫的改变,他依然是他,却又不像他。

  「晓生。」在身后的男人动也不动时,她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呃,这样……不太好。」

  「妳天生就伯冷,每次夏天到之前妳都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而且妳每次感冒起来都很麻烦。」无视她话中拒意的陆晓生,再用外套将她包裹得妥当些,并以两臂将她拥紧。

  又不是寒冬腊月天,哪有冷到那种程度?

  「我够暖了,不用了,谢谢……」拨开狼爪逃生的咏童,披着他的外套缩躲至一旁他碰不到的地方。

  失了佳人后,怀中空荡荡的陆晓生,这才勉强记起富四海方才的吩咐。

  别太心急是吧?好,拐个弯也行。

  「咏童。」

  「嗯?」

  他刻意停顿了一会,再压低了音量。

  「我怕黑。」没记错的话,她什么不多,就同情心出产得特多。

  她一头雾水,「啊?」怎么以前从没听他说过?而且他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他开始扮可怜,毫无愧色地继续瞎掰,「关了八个月之后的后遗症。」

  像是突然刺中她的心房般,一阵痛意,自他话里的后遗症这三字中蔓延开来。当年,她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关在里头的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担心他是否不能适应,或是被狱中的人欺负,可是想象归想象,一旦真正亲耳听见了,她才发现,对于他的那一段过去,她并没有请他全都告诉她的勇气。

  「妳能不能别离我太远?」在狱中老早就练出一副好体魄的陆晓生,故意愈说音量愈小,像是不愿在人前揭开旧伤疤似的。

  等候不过片刻,另一具矮了他许多的肩头,即轻轻靠在他的身侧,陆晓生得意地扬高了两眉,逮着机会再次得寸进尺。

  「和我聊聊好吗?」他一点都不介意在她面前扮胆小,还是用那种让她拒绝不了的请求声调。

  要跟他聊什么?分隔了这么久后,对她来说他根本就像半个陌生人,她现在不管是说什么都觉得怪怪的,讲出口的话她都觉得不自然,可是杵坐在这不讲话,又好像更奇怪。

  她犹豫地启口,「这些年来……你都在哪里?」

  「大多是在日本。」他忽地大大地抖了抖身子,拉着她的手问:「手让我握着好吗?」

  在整只手都已经被他拉过去紧握住后,咏童也只能把自己的手出借给这个惧黑的男人。

  「你过得好不好?」脑海中一片空白,捉到什么是什么的她,随口再问。

  「不好。」因为没有妳。「妳呢?」心满意足地握住那只小手后,陆晓生低下头靠在她的耳边问。

  「我……」整个人因他掌心的温度,和吹拂在她耳畔的鼻息,因此而很难集中精神的咏童,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明这些年来,在没有了他之后,她过得是怎样的一种日子。

  「我没听清楚。」他将脸更凑近她,一手伸至她的身后扶住她的肩,两人的距离,近到彼此的呼吸就交融在咫尺之间。

  笼住她身躯的体温,在她胸臆里徐徐勾撩起一份酸楚的感觉,以往在没有他时,她曾盼望着能再体会一次他的拥抱就好,当他的大掌更加握紧她的时,她不禁开始颤抖,一股一旦兴起就很难再压抑回玄的懊悔感,就像森林里的女萝似的,开始枝叶蔓延地往她的心头绕,直至将她牢牢缠紧再不能呼吸。

  黑暗中,她所有曾经期待过的阳光全都隐去,仅剩下爷爷当年那张气得铁青的脸庞。

  「我就快要结婚了……」她沙哑的轻吐,同时感觉到他愈靠愈近的身子猛然一怔。

  半晌过后,她预期中应该会因此而走开的他,却一掌按住她的肩,将她揽得更近。

  「晓生?」她两手推抵着他的胸膛,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这句话妳说过了。」他凑近了身子,在她唇上低喃。

  咏童忍不住闭上眼,在他的唇即将碰触到她的那一瞬间,顶上的灯光霍然一闪,原本停止的空调也轰轰地再次运转,只在片刻间,在这座小小电梯里产生的魔法,马上就因为电梯再次启动往上升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陆晓生率先站起,在电梯停止在十三楼时,伸手扶起她。

  「谢谢,我先走了。」没敢再多看他一眼的咏童,在电梯门一开后,随即将身上的外套还给他,且快速撤离他的视线范围。

  似曾相识的怅惘笼住陆晓生,跟着她走出去后,他站在电梯外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廊上。

  「晓生!」搭乘另一台电梯上来的富四海,在相反的方向朝他用力挥手,「这边这边!」

  「艺廊就在这?」勉强收回惦念的目光后,随即换了个样的陆晓生,一手拎着外套,大摇大摆地走至他的面前。

  「不是这里,是隔壁那一栋。」拿出钥匙打开新租下的整片东侧楼层的大门后,走进里头的富四海,伸手指着窗外与他们对看的另一栋商业大楼。

  「那你大清早的叫我来这干嘛?」他四下打量了一会,总觉得这地方既不像艺廊也不像办公室,摆设得倒挺像个住家。

  「你不是说要距离近点?」富四海边问边拉着他来到靠近大楼中庭的办公室桌内坐下,再一手挪正他的脸庞,另一手指向对面,「喏,风水好、视野佳,要是这样你还敢有抱怨的话,当心你会有天谴。」还能叫他来干嘛?陪他的心上人一块上班啊。

  陆晓生揉揉眼,有些不敢相信身边的经纪大人手段居然这么行,他伸出一指轻轻拉开玻璃窗上的百叶窗帘,怔看着就在这间办公室正对面,隔着大楼中庭与他遥相对望的另一间办公室里,那个才刚进公司坐下,正坐在窗边发呆的咏童。

  「你是怎么弄到这地方的?」他收回长指,两目万分崇拜地瞥向万能的经纪大人。

  「我老爸在这附近有几栋楼。」一直不想承认自家事业做得颇大的富四海,脸上表情很僵硬地甩过头。

  「怪异……」一点就通的陆晓生,有些错愕地指指地板,「该不会是……」

  他没好气地哼了哼,「你的隔壁班同学,刚好就是这栋大楼的小开。」

  「年终再加三个月。」巨灵掌爽快地一掌拍上他的肩头允诺。

  「算你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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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致的饭店宴客厅里,水晶吊灯下,酒杯与香衣交错,一个个同龄且久未谋面的同学们,在相隔多年后,又再次相逢。

  「上啊。」

  排排站在陆晓生身边的富四海,在最慢一个抵达会场的咏童一进入视线里起,即以手时蹭了蹭终于盼到心上人的自家大老板。

  才与一大票同学聊完一摊的陆晓生,交握着双手站在原地,俨然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

  「好不容易把她等来了,你还不快上?」等了一整晚都没等到她,他还以为她不会来了呢。

  陆晓生赏他一记白眼,「你别替我猴急行不行?」投胎呀,急什么?

  「我都已经这么仁至义尽了,你还要拖拖拉拉到什么时候?」一个都已经要结束了她才来,一个则是一看到她就变成慢半拍,他们对得起他这个同学会的主办人吗?

  「我又没叫你把我们班全都找来。」那张同学会请帖里到底是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班的都这么给面子地听他的号召,然后八百年没见的同学们全都抽空跑来这开同学会?

  负责代笔的富四海两手叉着腰问:「难道你要我把帖子只往她家寄?同学会没有其他的同学参加这不是很奇怪吗?」

  「那也不必拉全班做陪衬啊。」才想要行动,就看到咏童又被另一个老同学绊住,陆晓生愈想就愈有往身边人的脑袋抡上一拳的冲动。

  当咏童开始与另一名男子攀谈时,不知道正主儿究竟在等什么的富四海,忍不住在他的身后推了推。

  「你还在等什么,不怕她会被野男人泡了去?」

  陆晓生深吁了口气,「那个野男人,刚好是我跟她的好朋友。」总不能真让她连半点旧都没叙到吧?那这还算什么同学会?

  「错,现场除了你以外的男人都只是野男人!」讲求效率的经纪大人振振有辞地开吼,且立即替他采取行动,「时间宝贵,这会场我只租到九点,你就别再磨蹭了,我现在过去打发野男人,你给我机灵点见机行事!」

  下班后赶到这里的咏童,来到这时已经快散会了,挤站在人群中的她,并没有想到这次的同学会竟有这么多人参加,两眼再次在会场里搜寻一圈后,她拉拉身旁已经跟她聊了一阵子的老友的衣袖。

  「永泰,绚丽没有来?」她轻声问着一直有跟况绚丽联络的他。

  「她没空过来,所以由我来当代表。」学生时代一直都跟她是同一挂的赵永泰,其实很明白今日面丽会派他来代打的原因。

  「当代表?」被蒙在鼓里的她挑了挑柳眉。

  一直很挣扎该怎么告诉她某件事的赵永泰,两手扳过她的肩,反复思索了许久后,颇为困难地出声。

  「咏童,有件事……」

  「同学、同学,好久不见!」还没说完的下文,全被富四海那张挤过来的热情笑脸给抛到九霄云外。

  「你是……」莫名其妙跟他握着手的赵永泰,一时之间还想不太起眼前的人是谁。

  「同学会主办人。」富四海随口轻应,接着便涎着讨好的笑脸转身向咏童借人,「不好意思,这位同学借我一下。」

  「请。」她才刚点头,身旁的老友就迅速遭人拖走。

  一鼓作气将碍事者拖到近处另一桌坐下后,富四海随即转过头隔着花盆盯着陆晓生的一举一动。

  「那个……」身后突然响起一阵饱含疑问的抖音。

  富四海不耐地回头,「干嘛?」

  终于记起拖走他的来者是谁后,趟永泰百思不解地搔着发。

  「你不是隔壁班的吗?」这家伙有没有跑错会场,主持错场子?

  他凶巴巴地问:「隔壁班的就不能来开同学会呀?」啧,又一个严重歧视隔壁班的。

  「这个嘛……」

  站在人群中的咏童,边看着左边一堆男同学在相互交换名片,而右边的女同学不是左手抱一个、右手牵一个,就是怀里睡一个。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感觉像是挺突兀的她,总觉得自己继当年与大家失去联络后,又再一次成了个圈子外的陌生人,无处可立足,也不知究竟该在这重温些什么。

  「咏童。」在她快被人撞到时,陆晓生伸出一掌护住她的肩头,小心地将她往旁边的餐桌带。

  怎么最近老是见到他?

  「你也来了?」总觉得最近似乎常有机会见到他这张脸的咏童,怎么也没想到,同样与她都跟当年的同学疏离了很久的他,竞也出席了这次的同学会。

  「妳怎么这么晚才到?都快散会了。」领着她坐下后,他站在她的身边问。

  她蒙混地应着,「没办法,公司忙……」就是怕会遇到他,所以她才故意挑在这个时候来啦。

  「饿不饿?妳一定还没吃吧?」陆晓生低首看了看她疲惫的模样后,他按着她的肩头交代,「在这里等我。」

  「晓生?」不知道他要去哪的咏童,看着他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中。

  当他回来时,他的左手上多了个餐盘,而右手则端了一大杯她喜爱的葡萄汁,在他把餐盘摆在她面前时,咏童愣愣地看着记忆力一向就很好的他,已经替她挑来了所有她喜欢的食物。

  「先垫垫肚子,别等一下又饿到胃痛。」取来战利品的他,关心地看着她动也不动的模样。

  看着盘里皆是挑食的她爱吃的食物,以及那杯不会让她胃痛的果汁,不知怎地,咏童的喉际像是梗住了什么似的。

  温煦不变的目光,在她抬首时接触到她的,聆听着空气中的怀旧歌曲,她恍然的以为,时光再次回到她错失的那个季节,在那个时候,一切都未改变,他仍是那个最了解她的人,而她,也仍是那个总是依靠在他的身旁,安心栖息在他羽翼下的十七岁女孩……

  她一直记得他叫她要等他,当年她的承诺,此时却在他的目光下像个血淋淋的罪责,再再地提醒着她,她已不能再自在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接受他一如以往的温柔目光,已经毁诺另觅良人的她,此时似乎没有资格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妳都没变。」在她柔顺地照他的话将晚饭吃了个七八成后,他满足地看着她,一手撑着下颔轻喃。

  「不,我变了很多。」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坚定地说着,「我先走了,太晚回去阿正他们会担心的。」

  「我送妳。」在她起身时,他也顺口托了个借口跟上她。

  「不用!」咏童不假思索地扬高了音量回拒,她回答得太急太快,在吸引了他人的目光时,就连她也知道自己的反应过大。

  陆晓生不语地看着她似乎已经隐忍很久的模样,就在他俩在人前僵持不动时,富四海自他俩中间探出头来。

  「你要送她回去?」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那我呢?」他们是开同一辆车来的啊,陆老兄是想叫他走回家吗?

  「你找别人搭便车。」陆晓生自顾自地替他决定好,上前一把握住咏童的手臂拖着她往外走,「走吧。」

  遭人弃置的富四海,在他们走出厅外时,慢条斯理地回首看向也怔站在他身旁的赵永泰。

  沦为司机一职的赵永泰,直朝他皱着眉。

  「我们不熟吧,隔壁班的同学。」

  「那就麻烦你了。」富四海状似熟络地一手攀上他的肩,一点也不介意乘机多帮陆晓生多拉几件生意。

  被陆晓生一路拉至饭店外的咏童,在他去取车时,先走一步地先行离开饭店,但她才踏上人行道没多久,一辆房车已靠边停在她的面前,里头除了那个她想避开的陆晓生外,还多了个已经好多年没见过面的好友小岚与她三岁大的儿子。

  到头来,迫于人情攻势的她,还是不情不愿地上了车,且还就坐在开车的陆晓生的身旁,而已经累了一整天的小岚,与她闲聊没几句后,就抱着已睡着的儿子一块去梦周公。

  高架桥上成串的车阵,令被困在桥下的他们在车阵中动弹不得,就如同被困在车里的他俩一样,也同样是动弹不得,却又没法离开眼前的彼此。熟悉的铃声忽自她的皮包内响起,她匆忙接了电话,并压低了音量,以免吵到后头那对熟睡的母子。

  「阿正打的?」在她结束通话后,陆晓生好奇地问。

  她轻轻颔首,「嗯。」

  「他还是一样有恋姊情结?」想起贺家男人们古怪的恋姊和恋女儿情结,他就觉得好笑。

  她一手抚着额,「这句话你可不要当着他的面说。」她家老弟最讨厌人家这么说他了。

  忍俊不住的笑意,缓缓自他的唇角漾开,咏童怔看着他,只觉得那一样是她所熟悉的笑容,也一样是她记忆中所熟悉的那个男孩,时间忽然在这车阵中消失走远,就像秋风吹拂下的落叶,掉落在地面后一下子就消失不见。荡漾在他俩之问的氛围,在他的笑音过后,又像艘搁浅的小船,再次止顿住,她很想开口对他说些什么,好拉近彼此的距离,可在此同时,她又想退缩到角落去,好离他远一点。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陆晓生揉揉酸涩的颈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阿正?」他不是早就知道?

  「妳的未婚夫。」

  登时咏童的脑袋瓜里头,晃过了一大堆老弟与爸加诸住未婚夫身上的评语和那些代名词,而她左想右想,就是榨不出一点点关于自己对未婚夫的看法。

  她总不能老实的说是肉圆或鱼丸吧?

  「咏童?」以为她没听清楚,他再出声催促。

  「他……」想了很久后,她只能说出唯一能说出口的老实话,「他喜欢喝咖啡,我常陪他喝咖啡。」比起那两个代名词,这个杀伤力应该比较小。

  她那个胃能喝咖啡?陆晓生听了开始皱眉。

  「你们交往几年了?」在她又沉着声不说话时,他像聊天似地诱哄她继续开口。

  又一个她不想老实对他说的真话……咏童已经很想直接打开车门跳车,或是就地挖个地洞一路上遁回家。

  「六个月。」难以启齿的她,偏过面颊,小小声地自唇边挤出。

  他听了后,两道朗眉更是直往眉心靠拢。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反应后,知道自己横竖躲不过的咏童,索性老实的一次统统招认。

  「妳之前的男友呢?」他的音调很明显变了,某种山雨欲来的味道,静静潜伏在他略微绛低的声音里。

  她淡瞥他一眼,「我只交过你一个。」为什么他会认为她以前还交过别的男友?

  眉心中间几乎都要竖成一条深刻切痕的陆晓生,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方向盘。

  「其实……」她自嘲地笑着,「我都年纪一大把了,也没什么资格好挑剔的,要是再挑下去,那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十根手指皆用力到泛白的他,沉稳地将方向盘往右打,降缓了车速停妥在一处社区后,他回头叫醒抱着孩子在后头睡着的小岚,就在他们母子下车后,小岚来到前头敲敲咏童的车窗,他会意地按下车窗。

  她先是拍拍咏童的肩,再弯身向他交代,「要好好的把人家送回家喔。」

  「会的。」

  房车再次回到了路上,在没有了第三者后,沉淀在他两人之间的空气,显得更加不自然,一路上,咏童一径沉默地看着窗外闪亮缤纷的华灯景致,而他,则是整个人沦陷在这片安静,和她方才的那番话里,无法动弹。

  「送到这里就行了。」在快到捷运站时,她转身拿起包包,并不打算真让他一路送到家。

  「要不要去喝一杯?就当是祝贺你要结婚了。」无意停车的陆晓生,却在此时提出另一个邀请。

  虽然他的声音里,并没有显露出丝毫波澜,但咏童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他言不由衷的摸样,因为,此时此刻的他,表情一点都不像是祝贺,反倒像是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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