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因为他们孩子脾气的师父不满傅隐睿面对他时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性,所以自顾自的将这个二徒儿降给晚他八年入门的捡饭儿做师弟。这使得捡饭儿只好在师父面前顺着他老人家的意唤傅隐睿为师弟,而在私底下便唤他为二师兄。
“嗯。”傅隐睿伸手接过捡饭儿手上的包袱背在自己肩臂上,皱了皱一双浓眉问道:“师妹……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捡饭儿十岁上铁猴山那年,傅隐睿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捡饭儿性子良善温婉不好与人起争执,他们的师父嘴刀子虽利,八年来倒也真心真意地疼宠着这个小徒儿。
而傅隐睿对她就稍嫌冷淡了。一来是已懂得男女之别,二来是不喜同师父一般胡闹,所以非必要时他绝不与捡饭儿亲近说话。尤其近几年来时常下铁猴山代师父处理事务,并忙着莫立自己的事业基础,他更是与师妹格外生分。
“隐睿二师兄,爹娘给我的名字的确就唤简泛儿,不过不是拾饭捡羹的字眼儿,是简约的简,泛水的泛。乞丐干爹和师父几年来都唤惯了我捡饭儿,所以二师兄也唤我捡饭儿就可以了。”捡饭儿温和地微笑解释着。
瞟了一眼眉清目秀、而且已经是二九十八年华的捡饭儿一眼,傅隐睿不赞同地应道:“什么年岁了,还同师父一般胡闹孩子气!”
捡饭儿楞了一楞,仍是不太习惯二师兄太过一板一眼的脾性。“呃……那就随二师兄的意思唤吧。”
哎!两个人性子相去这么远,难怪师父和二师兄会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了。
“这几年来,功夫习练得可有心得?”傅隐睿讶异师妹的软性子,不禁为了自己方才的强硬口气感到些许歉然,所以便缓和了语气地和她并肩行走,同时找了个话题开口闲谈。
“功……功夫?呃……嗯……”捡饭儿心虚地垂下螓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师父要你专精哪种武技?抡刀?使剑?耍鞭?腿法?绵掌?暗器……”傅隐睿看着捡饭儿越垂越低的头顶心,不觉有些惊愕。他真纳闷小师妹这八年来到底跟师父学了些什么?
“那……那些……师妹都没能习得……”捡饭儿直想就地挖个土坑自己跳下去躺平,她完全不敢瞧上二师兄一眼。
傅隐睿叹口气,“入门拳脚和基本轻功总有学了吧?”小师妹骨架纤细,或许根本就不是块练武的料,所以师父才没盯着她练那些扎实的硬功夫。
“也……没……没有……”捡饭儿感到好惭愧、好惭愧的羞红了小脸蛋。
“你……”傅隐睿倏然顿住脚步,看着正以头顶发旋对着他的小师妹,“你一项武技都没有,那你这些年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我……我五岁起和乞丐干爹学了五、六年的讨饭技巧,那几年我扮可怜讨回去的馒头,比谁都多哩!十岁起和咱们师父学会了怎么洗衣劈柴,也会写字看书哦,师父说我替他老人家抄的武功心诀、黄帝内经字迹很端正呢!可惜我抄完了也就全忘光了。啊!对了、对了,我还会烧菜呢。”总算想起了一些自己擅长的事情,捡饭儿这才敢怯怯地望向他。
“讨饭、烧菜、写字看书、洗衣劈柴?”傅隐睿几近绿了脸的吼叫起来:
“你会这些做什么!你打算靠这些去向公冶行鸣寻仇?”
凤吹山庄拥有江湖第一世家的名声,庄主公冶行鸣多年来慷慨豪爽、急公好义,并且手腕玲珑、圆融待人,所以为自己在黑白两道上博得了极佳的人望,光是今年要去祝贺他六十大寿的江湖人士就不知有多少。
一个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的姑娘,却要去和这样赫赫有名的人物为敌,真不知道师妹是撞坏了脑子?还是去向天借了胆?
“我……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过要报什么家仇呀!”捡饭儿委屈万分,小小声地辩解着。
娘明明告诉她,爹的死是咎由自取,简家大火则是流年不利、造化弄人;娘从来也没说过她们有什么仇家,那别人口中所说她的血海深仇到底是什么呢?
“师父不是要你去凤吹山庄报杀亲毁家的血海深仇吗?还要我随行去助你一臂之力,省得你无法全身而退。”傅隐睿开始怀疑这小师妹不仅学武不成,连个性也是懦弱不可取。
“师父是要我去凤吹山庄给公冶老爷子送上寿礼的,而且公冶老爷子和我们简家根本也称不上有什么仇怨……”捡饭儿无奈地将事情本末以及师父天马行空的想象解释了一遍,她实在是有些受不了周遭的人日夜不停叮咛她去报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仇恨。
傅隐睿愈听愈后悔,一双英挺好看的剑眉也愈蹙愈紧。
他放下自己一手建立,而且这时节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皮货参药营当,让师父催命似的以十道本门符令给催回铁猴山上,就……就只是要陪小师妹去凤吹山庄送份见鬼的寿礼?而师父还神情紧张、言之凿凿的说此行凶险无比,要他好好地护卫着小师妹?
此时回想起来,傅隐睿益发感觉师父那时的“紧张神情”实在是可疑得过分。师徒二十几年,明明知道不对劲,为什么他总是翻不出师父的手掌心呢?
唉……
“隐睿二师兄,如果你还有事忙,就别管我了,我自个儿上凤吹山庄去就成了。”捡饭儿瞧着满脸寒霜的傅隐睿,善体人意地说。
“你要骑马还是搭马车?”傅隐睿不答反问。
“我……我不敢骑马,也不会骑马,搭马车又不晓得会不会犯晕呕病,但若是骑步子缓一点的驴子或骡子,应当是还可以的。”捡饭儿以为傅隐睿在分道扬镳之前体贴地要为她选好代步工具,心里倍感温暖,觉得二师兄的为人真是好。
“你知道从这里到凤吹山庄需要走上多久的路程吗?光是日夜不停的驰骋千里快马,也都得跑上十天半个月,倘若骑乘驴骡,你是打算要参加明年的寿宴吗?你到底有没有下过铁猴山?”傅隐睿头痛的问,语气之中不由自主的泄漏出一丝无奈。
捡饭儿乖巧地点点头,“是啊,师父他老人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老人家说我一定赶不及公冶老爷子今年的寿辰了,要我不用急着赶路,慢慢来就好,明年再将寿礼送到也没关系。”她顿了下,又想起什么似地接着回答:“我是常扛柴薪下铁猴山到铁猴镇上,去向吴员外家的伙房大娘换点银粿子,好给师父打点高梁酒、买只卤蹄子、几两旱烟丝,也会顺道换些杂货回咱们铁猴山上去。”
“师父和大师兄让你一个姑娘家扛柴薪下铁猴山去办杂货?”傅隐睿赫然发现自己这八年来真的太不关心捡饭儿了。
“师父和怜玉大师兄都说我力气大,本来就该做些使力气的活儿,省得浪费了爹娘辛苦生给我的大劲道。他们还说,扛薪柴下铁猴山办杂货,一来可以健壮身体,二来可以增广见闻,所以为了我好,这些事儿都是让我在办的。”
捡饭儿不是个呆姑娘,她当然懂得那是师父和大师兄性喜偷懒,所以才把这些杂事全丢给她去做;只是她性子宽厚不善同人计较,所以在回答傅隐睿的时候,一点抱怨的语气和神色都没有显现出来。
“你是几岁开始做师父和怜玉大师兄交代你的话儿?”傅隐睿微微拧眉地问着。
师父年老辈分高,再有不是,他这为人徒儿的也不好在背地里多说些什么;但名为上官怜玉的大师兄,却毫不怜香惜玉的净指使师妹去做些粗活儿,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些。
“几岁?呃……就是从我上铁猴山那年开始,所以是十岁……”瞧傅隐睿脸色铁青,她赶紧安抚道:“隐睿二师兄,你别瞧我个头不大,但我自小气力就大的吓人,所以这些粗活儿对我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仔细地观察着捡饭儿一双大眼透出的灵巧神采,傅隐睿知道自己这小师妹的脑袋瓜子并不呆楞;或许是师父和大师兄运气好,才得了个这么乖巧的丫头来使唤……他心中不禁对捡饭儿泛出了一丝同情和怜惜。
“这么些年了,不觉得委屈吗?”傅隐睿叹口气问,隐隐内疚多年来对小师妹的漫不经心。
捡饭儿温照地微微笑了,“习惯了,就都还好。”
态度和气的二师兄,人瞧起来更好看了呢!她心里悄悄地想着。
不是美艳绝伦的丽姿美人,也并非我见犹怜的弱质佳人,捡饭儿的外貌只能称得上是清秀纤婉,但是她周身散发出的安详气息,却令人觉得和善可喜,不由自主的想要亲近。
她的性子虽然不喜与人争执,但是也绝非一个没有自己主意的应声虫;她自有坚持的想法和意念,只是在与人意见相左时所选择的处理方式,是非常委婉的。
“说起来你爹终究是因为与公冶行鸣的那场恶斗而受伤体衰,若是你有意要找上公冶行鸣为你爹讨个公道,也是无可厚非的。等你抵达凤吹山庄见到公冶行鸣时,要做何打算?”傅隐睿边问边解开一匹驯马的嘴,检视着它的牙齿状况。
“当然是将师父他老人家交代给我的寿礼送上呀!”捡饭儿瞪着那匹用斜眼瞅着她喷气的花骝马,退后了三小步,暗暗担心着二师兄真的要买匹马来让她代步。
“你心头真一丝复仇的想望都没有?”傅隐睿抬起马蹄看看蹄子底磨损的程度,头也不回地问道。
“一想到即将见着公冶老爷子,说我心里头毫无一丝疙瘩是扯谎的。其实我是希望能老死不相碰面最好,所以当师父要我去凤吹山庄送寿礼时,我心里头也是有千万个不愿意,但是……师父的交代总不能忤逆呀。”捡饭儿诚实地回答。
看见那匹花骝马伸颈靠近她,还轻轻地啃着她的长辫子,捡饭儿皱了皱一双柳眉,胆怯且小心翼翼地拉回了自己的长辫子。
“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改变心意想报仇讨回公道,最好是早点告诉我。”傅隐睿轻轻拍抚着马匹的侧腹,探视着它筋肉的结实程度。
“早点告诉二师兄?二师兄要同我一起去凤吹山庄?”捡饭儿瞠大眸子,不敢置信傅隐睿仍是要和自己一同前往凤吹山庄。
“嗯。这匹花骝马生养得不坏,瞧来也有几分喜欢你,你就骑这匹马上路吧。”傅隐睿自腰际钱囊取出等值的银两递给马贩,并且买了合适的鞍具,要老板一一套上马匹。
“隐睿二师兄?”捡饭儿仍然未能弄懂傅隐睿的回答。
“还是你想骑我选的这匹黑丝驹马?这匹马的性子比较悍,我看你大概是骑不来。”傅隐睿依旧没有明确地回答捡饭儿。
那匹黑丝驹马细耳长腿,神采奕奕,脚步子跨得又轻又大又稳当,一看就知道是大草原上的悍奔名种。
捡饭儿懦弱的回避着黑丝驹马骄傲神气、且直盯着她打量的眼神。
此时她已懂得傅隐睿的意思,苦着一张小脸对傅隐睿摇摇头说道:“隐睿二师兄担心我只身上路,而要陪我同行的美意,捡饭儿心里已经明白,也万分感激,可是……可是咱们一定得骑马去吗?驴子不好吗?或者骡子也不错啊!”
看着捡饭儿那张惧马的苦瓜小脸,傅隐睿不觉莞尔,微微弯起嘴角露出捡饭儿未曾见过的微笑。
“你要我陪你一同骑这些短腿驴骡上风吹山庄?”
马栏旁正是围着几匹川种粗矮驴骡的木栅。有一头骡子正懒洋洋地张着大嘴、喷着口沫打呵欠,还有一头粗腿驴赖在烂泥里打着滚……
捡饭儿瞧瞧傅隐睿高眺的身量,再看看他英气焕发的脸庞。哎,再怎么说,二师兄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又做着参药皮货运驿的营当,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骑着驴骡上各路英雄荟萃的凤吹山庄,这……的确也太难为了他。
“不过,要你一个姑娘家抛头露脸的骑马远行,确实也是不妥。”傅隐睿将眼光调往市集另一处正在吆喝蓬车买卖的角落。
“师父他老人家常说‘江湖儿女不该拘泥于小节’,而且摇摇晃晃的马车,我怕我搭了也是要一路犯呕病的。”捡饭儿又有理由。
“那你说吧,是要骑驴、骑马,还是驾马车?”
傅隐睿很想要小师妹别再理他们那个古怪师父说的任何话,但又觉得这么批评长辈不太适宜。
转头看看那些傻头傻脑的驴骡,再看看眼前身形劲瘦高跳的二师兄后,捡饭儿吞吞吐吐地说了句:“骑……骑马好了。”
其实她本来是想一个人慢慢走路去就好,可是没想到二师兄竟然善良得要陪她一起去……唉!真是要命哪!
在傅隐睿耐心指导之下,加上花骝马越瞧越喜欢她,捡饭儿总算稳稳妥委地坐上了马背。
“小花花,你真好,你真乖,慢点走哦。”捡饭儿好声好气地哄着花骝马。
慢点走?
傅隐睿暗笑地摇摇头,这花骡马的步子已经比一头老驴子还慢了,若是再慢点走,他们要走到什么时候方能到达凤吹山庄呢?
可是瞧捡饭儿那战战兢兢趴在马背上的可怜模样,傅隐睿便不由得软了心肠,想多给她一点时间适应往后几日以马代步的行程。
离开铁猴镇的市集,他们行进的速度虽然因为捡饭儿的关系而非常缓慢,但总算也踏上了市郊的官道。
“隐睿二师兄,你那参药皮货运驿的营当在这时节不是正忙着吗?你没回去看着,这样成吗?”
捡饭儿关心地问着。
她记得要下山前怜玉大师兄向她提过,说这时节隐睿二师兄的运驿站正忙得不可开交,一定没空来陪她走上这一遭。大师兄还和她打了个赌,说她这趟凤吹山庄之行,若不是由他这怜玉大师兄护花,就是得一个人天涯独行。
看来,她是已经赢得了怜玉大师兄当时信心满满所下的注了。
看着捡饭儿微微青白着一张小脸,眉弯、眼弯、唇弯地试图以笑容掩盖住紧张神色,傅隐睿抿了抿唇角,仅是淡淡地回了句:“近来运驿行没接着什么托运生意。”
天晓得就在他让师父那莫名其妙的十道本门符令给催出门槛时,运驿行里的伙计正巧也来向他通报有七、八几笔生意同时上门,而之前十来桩进出货的生意,他也尚未全数发落好……
“真的?还好捡饭儿没耽误到二师兄的营当。”
捡饭儿虽然怀疑傅隐睿只是在和她说客套话,但她总不好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
趁捡饭儿专心一意的注意着花骝马行进的步子,傅隐睿细细地打量这个许久未见、也不甚熟捻的小师妹。
清丽的五官和略嫌清瘦的身子,以娆艳的牡丹来比喻当然相去太远,但若以不食人间烟火的空谷幽兰来形容却又太过。
她那素白的鹅蛋小脸上两只深不见底的墨黑瞳子,和常挂在唇角的一抹浅浅笑意,交织而成另一股特殊却又耐人寻味的姿色。
记忆中,上一回他回铁猴山见到师妹已是三年前。那时捡饭儿虽然已经到了及笄之龄,但个头既瘦又小,不到巴掌大的小脸只瞧得见两只黑漆漆的瞳子,那模样活脱脱就还是个黄毛丫头。
今日一见她拔葱般长高的柔软体态,想来人家常说的“女大十八变”,还真是说的一点都没错。
捡饭儿楞楞地盯着双手捏得死紧的牛皮缰绳出神。
怜玉大师兄面如冠王,唇红齿白,修眉朗目,诗词歌赋样样皆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除了文武两途之外,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丝竹弹唱、琴棋书画、飞鹰走狗、蹴鞠射覆,亦是无一不精,无一不妙,而且举止惆傥,谈笑潇洒,待人不具傲气,山上山下的猎户农家、贩夫走卒,不论老幼妇孺都能与他处之甚欢。
倘若真要举出怜玉大师兄的缺点……应该就是他实在太懒了点。
八年来在铁猴山与如此人中龙凤朝夕相处,她却从来不曾意识到自己已是个待嫁之龄的大姑娘,还常常当面吆喝着俊美得吓人的怜玉大师兄,要他快点把衣裤脱下来让她拿去河边清洗……
思及此,捡饭儿偷偷地瞟了一眼傅隐睿,又急急地收回目光。
哎!该怎么形容隐害二师兄的长相呢?
平整的面庞刀削似地刻出眉眼鼻口,飞扬的剑眉太浓密,单眼皮的眼睛稍狭长,直峻的鼻梁太高挺,浅抿的嘴唇稍薄宽,筋骨既粗且壮,身量因太过高大致使肩胛习惯性的有点弯驼。一切细微之处的不尽完美,却整合而成丰神俊朗的模样。
乍见之下,不染笑意的双眸冷冽得使人心掠,但一经映上笑意的眼瞳,却又像三月春阳般令人感到和煦……
捡饭儿空出一只握着缰绳的小手,抚着自己的心窝,感觉到了胸房内那不同以往卜通卜通的心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