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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烟 第8章(2)

  头一日,他们让湛朗一整天都待在斐净的身边,很神奇地,那一日斐净不但什么孕吐都没有,她还多吃了两碗饭。次日,他们让湛朗负责去打通积雪过深的山道,而那一天,斐净从睁眼吐到天黑,一张小脸苍白似纸,拉着花雕的裙摆委屈得呜呜直哭。

  不得不承认湛朗是止吐良方的众人,也只好将夫人全权交给自家宗主看着办,由他一路上精心伺候着都只是在睡觉、根本就没找过麻烦的夫人,而被抢了工作的花雕,只好坐在车里一手撑着而颊,一手翻着小黄书打发时间。

  花雕合上手中的书册,抬起头,无声地看着湛朗正帮吃完饭又睡过去的斐净擦着脸。这好像是头一回吧,在她随着小姐来到狼宗后,她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自家姑爷。

  在他小心轻柔的动作中,她看见了湛朗不需说出口即表现得很清楚的柔情,在他总是低首看着小姐睡脸而微微扬起的嘴角边,她看见了令他满足不已的满腔爱意。

  她从不知姑爷是用这种目光看着小姐的,也不知,他把小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让她的心房因此而盛满了感激。

  “姑爷,谢谢你。”

  湛朗稍稍抬起头看她一眼,又把头低下去。

  “她值得。”怀中的人儿,是他的魂主、他的夫人,更是他孩子的娘亲,他不疼她,谁还值得疼?

  一路慢腾腾的马车,在隆冬大雪时分,总算是抵达了家门。

  早就得知宗主夫人有孕在身的狼城百姓们,这一日在他们抵达城主府时,已冒着大雪聚集在府外等候许久。

  明明该是人多吵杂的场合,这一日却出奇地安静,人人皆小声地交谈,就怕吵醒了那个被湛朗抱出马车,眼下犹睡得正香的夫人。

  虽然很不想让斐净挨冷,但在花雕帮她加了一件毯子包妥后,湛朗依着众人的期待,特意在府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让他们都亲眼看看好不容易才回家的宗主夫人。

  不管是近处瞧着的,还是远处围观的人们,虽然在厚重的衣物覆盖下,根本就没能看得出她听说已有四个月身孕的肚子,但一想到她先前还骑着性烈的西苑战马,大刺刺地跑去南贞国当强盗……众人就不禁都捏了把冷汗。

  幸好夫人腹中的孩子福大命大,而宗主也及时把她给找回家了。

  一道道目光无声划过斐净熟睡的脸庞,周身和暖的她睡得小脸红扑扑的,看起来天真又无辜,哪有半点跑去南贞国当强盗登门抢劫时的凶狠样?

  站在大门处迎接兼就近围观的木木西,不得不为此感到佩服。

  “纳兰清音太可怕了……”这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与反应,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就是。”府内管事也深有同感。

  回府三日后,斐净总算是清醒了些,她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后,指挥着湛朗将她抱去他先前曾用来闭关晋级的府底密室,而府中的人们也已全在密室前到齐了。

  黄金门旗下的镖局,效率果然非凡,小金库早在他们返家前已先一步安然运抵,此刻都放在密室之中,正等着湛朗下令拆箱。

  随着一箱箱南贞女皇的嫁妆被拆开,各式珠宝与黄金在火把的映照下发出刺眼的光芒,只知道夫人出门去抢劫的众人,压根就没想到,她一出手就抢回了这些可说是与一国国库等值的东两。

  “我是不是在作梦……”木木西差点被眼前的金光闪瞎了眼,感觉在云端上飘的他,茫然地道:“阿提拉,你快掐我一下。”

  阿提拉伸出两指,在他面颊上毫不留情的一掐,然后木木西就捂着青了一块的脸,后悔万分地躲到一边去了。

  湛朗也是直到此时才知道他家夫人抢了什么。

  “夫人,这是……”她究竟都做了什么?

  斐净是如此曲解的,“南贞国某种意义上的赔偿。”虽然南贞女皇根本就没有同意过。

  “赔偿?”

  “战败总得割地赔款不是?”她将头靠在他的颈间,略带睡意地道:“我没要南贞国的地,所以我就自作主张要了点小小的赔偿。”

  “……”小小的赔偿?小小的?

  一路朝黑心商人大道迈进的公孙狩,乍见宗主夫人的手笔之后,佩服万分地来到她而前朝她深深一揖。

  “夫人请受我一拜。”与夫人比起来,他的道行还太浅了,日后他定要向夫人看齐。

  斐净挥挥手,“别拜了,里头的东西还得麻烦你去收拾呢。”

  “包在我身上。”

  湛朗听出她的声音泛着的浓重睡意,他轻轻摇着她问。

  “夫人又想睡了?”虽说能睡是福,但她……也睡得太夸张了点吧?

  她闭上眼,“嗯……”

  湛朗带着满腹的忧虑,去向那两名暂住在狼宗的太医请教,他们再三向他保证,夫人身强体健什么问题都没有,她之所以如此爱睡,只是怀孕的正常现象而已,真的不必替她太担心。

  低首看着斐净愈来愈大的肚子,这阵子总是忙得无法去想、去感到恐惧的湛朗,虽然在斐净的强力劝说下,他早已放弃了不要这孩子的念头,可挥之不去的害怕,总会在她熟睡后,偷偷地又再次冒出来,张牙舞爪地恐吓他。

  斐净捺着性子听完让他睡不好的忧虑后,她轻飘飘地转移他的注意力。

  “既然太医保证我定能生下孩子,那么,现下你该想的,不是孩子是男是女、将来该取的名字、小衣裳小鞋袜都准备好了没有、还有以后该把孩子当妖还是当人来教养吗?”

  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的湛朗,很快就被她给拐走了,找来一大票人认真地去解决自家夫人抛给他的疑问。

  仲春时分,草原上虽仍是堆积了厚厚的积雪,可大雪终于不再下了,而此时,斐净腹中的孩子已经会动了,可她的肚子却明显比常人来得大。

  花雕淡淡地道:“是因为里头有雨个吧。”

  “两个?”一个忙着睡觉,一个忙着照顾夫人,近来统统都变得很迟钝的某对夫妻,在听了她的话后,傻不隆咚地望着她。

  看着眼前两张一模一样呆滞的脸,花雕很想翻白眼。

  真不愧是夫妻,统统呆到一个极致,他们都忘了前阵子太医们是如何欢喜的写信去向小皇帝报喜的吗?

  湛朗将掌心置在斐净圆滚滚的肚皮上,傻呵呵地冲着她笑,完全忘了他先前都在烦恼些什么。

  因湛朗的态度改变得实在是太明显,让人无法不去注意到,这让代掌府务许久的木木西,不禁感到头痛万分。

  他烦躁地抓着发,“怎么办?这下宗主不管用了……”有子万事足的宗主,现下什么事都干不了,他成天就只会围着夫人的肚皮转。

  “你就撑着点吧。”花雕也知道他被公务烦得快抓狂。

  他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撑着点?夫人这才怀孕几月而已,你要我熬到什么时候?”

  “真不行你就去找师爷想想法子。”

  “师爷他哪有那个空闲?他又被宗主派出门去帮夫人找养身养胎的食材了!”

  去掉那个本来就常常往外跑的师爷不看,现下府内的每个人见到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深怕会被他抓去一块儿办公。

  “我帮不了你,你看着办吧。”花雕也爱莫能助,“房里还有两大雨小都等着我去照顾呢。”

  近来老和阿提拉他们混在一块儿讨论腹中孩子们的湛朗,也不知到底听阿提拉说了什么,不但彻头彻尾抛开了先前的恐惧与烦恼,满心期待起孩子们的到来,还说了一嘴不伦不类的女儿经。

  湛朗将手放在爱妻的肚皮上细细轻抚,感觉肚皮下的两只小脚各踢了他的掌心一下。

  “乖女儿,叫爹。”

  “爹。”斐净无奈地代答。

  他不满地瞪着她,“夫人别添乱,我正在和女儿们培养父女感情,这件事是很神圣很严肃的。”

  她两眼无神地问:“能不能等到天亮后再培养?”

  “不行,天亮后她们就又睡着了。”白日她一睡,女儿们也都跟着她睡了,也唯有晚上她们才会好心情地踢踢她的肚皮。

  “随便你,别吵醒我就是。”斐净索性在他怀中找了个好姿势,两眼一闭,她继续睡她的,而他则继续跟腹中他擅自认定的女儿们唠唠叨叨。

  当花雕收到湛朗派人去城里买来的众多小衣物后,她满头雾水地捧着那些小衣裳来到斐净的面前。

  “小姐,姑爷怎知你怀的是女儿们?”瞧瞧,清一色全是女孩用的。

  “天晓得。”八成是他作梦梦到的吧。

  当后院里的那棵北蒙白松换上了一树新绿时,斐净的肚子已有七个月了。

  本就不务正业的湛朗,这下更是什么事都不管了,天天就只会趴在斐净的肚皮上与他女儿们玩游戏。

  斐净也不知是不是他口中所说的培养感情奏了效,还是孩子们天生就比较喜欢他,无论她怎么摸怎么叫,孩子们就是懒得动,而他只要一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里头的两只就开始造反,热情无比地与他展开交流。

  为此兴奋不已的湛朗,日日嘴里都说着她听都听不懂,也发不出的那种声音的论异妖语,与明显偏爱他的孩子们对话,这让备受冷落的她忍不住一拳敲在他的脑袋瓜上。

  “说人话。”他是想将孩子们当妖养吗?

  那一日,当斐净挺着近八个月的肚子,被花雕扶至后院的草皮上与大狼们一块儿散步时,不知怎地,她忽有种不安的感觉,心跳得老快。

  花雕也察觉她的不对劲,“小姐?”

  某种武者的威压,忽地像张巨网般笼罩住了整座后院,斐净倏地抬首,朝后院的某个角落大声喝道。

  “谁!”竟敢闯到府里头来?

  一张熟悉至极,即使再想忘也忘不了的脸庞,缓缓自白松的阴影处走了出来,斐净身子大大一震,仿佛又再嗅到空气中血液黏腻的味道,烙铁烧红时的气味,骨头被打断时的断裂声,鞭风撕碎衣裳划破皮肉时的啸音……

  而那时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她受刑的人,是她的父亲斐冽。

  冽亲王府中的孩子,都只是斐冽眼中的玩物而已,除了早逝的王妃所生的嫡子斐枭外,其余二十多个庶子庶女,皆是斐冽玩乐过后所生下的孩子。他们都没有母亲,或许这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产下他们后即被杀的母亲是谁,他们只知道,他们虽姓斐,却不过只是斐冽眼中的草芥。

  她之所以能活着,是因斐冽发现,她的根骨与其他三名犹活着的哥哥一样都具有习武的天赋,为求她与打小就跟着她的花雕都能有口饭吃,她努力习剑取悦斐冽,也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武者的道路。

  那时的她,不知道至高无上接近神的武力是什么,也不知能实现人心愿的魂纸,怎会让人变得那么可怖。

  那日在她被人架至刑堂后,望着站在她面前的斐冽,她觉得斐冽眼中赤裸裸的贪婪很可怕,她不知道在她遭到刑求痛醒又昏过去的过程中,她有没有说出那些魂纸的下落,她只是觉得绝望。

  漫无边际的绝望……

  “小姐!”花雕扯着嗓子在她耳边大喝。

  斐净猛然自回忆中清醒过来,她紧闭着眼一手扶着花雕,使劲地咬着唇,在尝到口中的血腥味后,这才重新睁开眼看向来者。

  “你是谁?”

  “十年不见,小净就不记得为父了?”来者以熟悉的口吻说着,不怀好意的目光直停留在她过大的肚子上。

  “小姐,你千万别听他的,那个疯子早就死了。”花雕一手扶稳了她,一手紧握住随身的短刃。

  是啊,斐冽早就死透了,他已再不能伤害她们了。

  而她也不再是当年刑堂中受刑的小女孩,她虽仍是斐冽之女,但如今的她,有夫有子,不但有个美满大家庭,在远方还有疼爱她的娘家,她怎能允许那年的噩梦再来打扰她的生活?

  “呵呵,我总算记起来了……”低着头的斐净止不住低沉的笑声,没人看得见她此时的模样。

  “小净。”

  “别叫得那么亲热。”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已恢复平常的冷静,“你不可能是他,他早死了。”

  “我怎会小是--”

  她直接打断他,“南贞国的沙将军是吧?幸会了。”

  沙硕一怔,“你……”

  “在来狼宗之前你可想清楚了?”要不是出发前往南贞国之前,她曾致书纳兰先生取来大批情资,彻底了解过南贞国一回,她还真不知道南贞国有这一号擅长易容的人物。

  既然戏已经演不下去,也再不能令她惧怕什么,沙硕也不再与她捺着性子演戏,他当下即抽出佩剑。

  “把女皇的小金库交出来。”

  斐净没想到他竟会不顾一切为了女皇而跳出来,“听说你与南贞女皇是青梅竹马?我说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为了想求娶高不可攀的女皇,竟不惜冒死来我狼宗,难道你不知我夫君如今已是相级高阶?”

  他当然知道那个湛朗如今是什么身份,但在狼宗埋伏这么久后,他更是摸清楚了湛朗不得不外出离府的时间。

  “他不在。”她所指望的那个湛朗,眼下正在边境巡视呢。

  她扬手指向他身后的天际,“瞧见那个了吗?”

  不知在何时,后院不远处的天上,已袅袅升起一道醒目笔直的青烟,烟势直冲云霄。

  “那是狼烟。”斐净在花雕的扶持下,抱着肚子往后退了数步。

  见着紧急狼烟的众人,无论是在府内或是狼城中的各处,此刻已如潮水般蜂拥而至,人人拿刀亮枪地闯进后院中,将斐净她们护在人群后,亦将那名不速之客团团围住。

  斐净站直了身子,“相级初阶是吧?今日就让你瞧瞧狼宗的特产,人海战术。”蚂蚁也是咬得死大象的。

  木木西护卫地站在她的身前。

  “夫人,您打算如何处置这家伙?”

  “杀掉剥皮上架烤。”敢把主意打到她孩子的身上?杀他十次都嫌少。

  “是!”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的大汉们,纷纷朝沙硕亮出一口闪亮的白牙。

  安然无恙的斐净被木木束他们一路护送离开,至于木木西到底有没有按她的话把沙硕给烤了……那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事了。

  当看到狼烟的湛朗一路赶回来时,事情早已结束,他紧抱着毫发无伤的斐净松了口气。

  “还好你没事……”

  在今日又再次见到了那张与斐冽很相似的脸庞后,斐净这才想起,她似乎不曾对湛朗说过那些她从不提及的过去。

  “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当年的往事。”他都把他在妖界时的事给说得一清二楚了,她好像也不能一直总不交代她的。

  湛朗低首看了她一眼,手中抚摸她肚皮的动作也停顿了一下,接着他很干脆地道。

  “我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

  他在她的唇上亲了亲,“因它们不会比现在更美好。”

  是啊,人为什么老要往后看呢?哪怕它再恐怖再痛苦,它也早已成为了她生命中的过去。

  “你说得对。”她感谢地抚着他的脸庞,“我很庆幸,当年我曾对魂纸许下愿望。”

  他将她环紧,“我更庆幸,将我召出来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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