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这个年,她和弟弟就十四岁了。
关宥默身为大哥,给了两人压岁钱。
但其实他是三人之中最穷的,除了学费食宿,他不肯花关宥慈半毛钱,他的零花钱全是帮纨裤子弟写作业换来的,他会模仿各种字体,他说:“帮人写作业等于温习功课,钱赚得越多,代表我对课业越熟悉。”
很牵强的说法,但关宥慈和关宥善都明白,大哥是不想他们担心。
在关宥默的督促下,短短几个月,关宥善的身子骨越见强壮,过去一碗饭就能撑着的人,现在能吃上两碗,即使关宥慈的厨艺不怎么样。
大过年的,同文斋不做生意,所有人都回去和家人团聚,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及趴在地上的雪球。
雪球长得很庞大,这会儿硬说它是条狗,谁都不会相信。
“姊,这次考试大哥又得了头名。”关宥善与有荣焉。
“善善也进步许多,再加把劲儿,肯定没问题。”关宥默也鼓励道。
柳夫子很看好善善,他输在年幼,但赢在天资聪颖,柳夫子常捻着一把胡子,满怀希望地说:“不知道咱们寒舍书院能不能再出个少年进士?”
柳夫子指导的班级里,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士子都有,但这次乡试里能被称作少年进士的,只有善善了。
“可以加把劲儿,但别把自己弄得太累。”关宥慈替两人各夹了一块排骨。
“读书不累的。”关宥善笑道。
“你做事才累。”关宥默接着道。孙婶讲过两次了,她老是忙到三更才肯熄灯。
关宥慈绕过这个话题,说道:“大哥过完年就十八了,男子这个年纪都该成亲了,孙婶说她有个侄女……”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关宥默坚定地打断,“男子汉当先立业后成家,无业何以成家?”
“哥有大志向自然是好的,但若是为了我和善善,把终身大事放在一旁,我可不依。”
她琢磨明白了,依哥哥的才能,根本不需要进寒舍书院就能考上进士,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藏着掖着,把一身本事瞒得密密实实?为什么不参加科考,宁愿一世庸碌?
没钱赴考?笑话,这样的本事不会是天生自成,定是被人精心培养出来的,他不肯出仕的理由是什么?不想、不愿还是不能?
不管如何,他为了弟弟委屈自己进了书院当伴读,这份恩情,她铭感五内。
两个没有背景的孩子,想在同侪间取得地位,唯一的方式就是比旁人优秀杰出,总是隐藏本事的大哥,却在最短的时间得到师长青睐,还在童试中取得案首,他为他们做的,她全明白。
关宥默笑望着她,她的心思太过细密,将来不晓得要吃多少苦。
他的大掌搭上她的肩,说道:“哪是因为你们,等我考上进士,会有更多名门闺秀等我挑选,难道你不想大哥娶个更好的大嫂?”
“何必非要名门闺秀?亲事建立在条件上,多现实。”这观念是侯一灿教给她的。
“得娶得合心合意的嫂子才是。”关宥善同意。
“谁说名门闺秀就不会与大哥合心合意?”关宥默嘴上说着反驳的话,但心里早已有了人选,只不过要找到适当的时机再提。
“这世道,人人谈亲事总把条件摆在最前头,我怕哥眼光忒高了,忽略身边姣好女子。”
关宥默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不会有这种事的,因为他很清楚身边这女子有多么好。
关宥善不禁失笑。“说起这事儿,我想到一个笑话,是灿哥告诉我的。”
提起侯一灿,关宥慈来了兴致。“说说。”
“一名男子向一名女子求亲,‘可愿与我结成连理?’女子问‘有车吗?’男子说‘有,车五部,好马十匹。’女子又问‘有房有田吗?’男子答‘有,房三间,田百亩。’女子问‘傍身银有多少?’男子答‘黄金千两,白银万两。’女子听到这里,脸上笑出一朵花儿,最后问‘爷是做啥的?’男子答‘作梦的!’”
关宥慈笑趴在桌上。“还有吗?”
“有!有个男人啥事都不干,成天只想着吃,他的妻子气得拿起扫帚打人,骂道:‘除了吃,你还会啥?’男人不疾不徐地回答‘我还会饿。’”
关宥善说完,自己也笑倒了。
他好喜欢和灿哥聊天,天底下再没有比灿哥更有趣的人了。
关宥默看着他们笑得开怀,目光微黯,他知道侯一灿帮他们许多,若不是他,他们无法离开徐府,无法除籍,无法顺利在京城立足,甚至关宥慈能这般开朗开心,他功不可没,但他就是非常不喜欢侯一灿。
关宥慈突然问道:“哥、善善,我们买房子,好不?”她摸摸脚边的雪球,成天在这几间小房子里打转,对它太憋屈了。
“你有银子吗?”关宥默问得实际。
京城的宅子不便宜,他们在书院的学费所费不赀,她在侯一灿手下做事三年,早已说好不支薪,专为还清恩情,她哪来的钱?
“娘给的首饰换得六千多两,再加上卖铺子的钱和之前娘存下来准备买新铺面的银子,总共有一万多两,京城贵人多,土地矜贵,稍好一点的宅子,动辄三、四千两,勉强一点还是买得起。
“可娘教我们,走一步得看三步,我明白大哥的能耐,日后必能给关家争一份荣耀,到时应酬结交,到处都要花钱,所以我们带出来的钱,能不动就不动。”
“这样想才对。”关宥默同意。若上苍帮忙,运气够好,也许到时候他能替关家挣的不仅仅是一份荣耀。
“可我确实不打算动那些钱,大哥、善善,告诉你们一件事。”关宥慈忍不住有些得意。
从没在她脸上看见这号表情,两人异口同声笑问“什么事?”
“我写了小说,杨掌柜帮我印成书,摆在同文斋卖,第一本卖得普通,杨掌柜只给我两百两,但第二本卖得很好,杨掌柜足足给了我五百两,杨掌柜说了,往后每印两百本就给我一百两,过完年后,杨掌柜打算在其它地方开新的书铺,到时卖量还会再增加。”
她没想过会这样顺利,第二本小说在侯一灿的指导下,她大幅删改,李华娘不再是可怜卑微的寡妇,她的上进努力,助了前夫一家,也为自己找到幸福,她在里头增添不少角色,包括风华绝代的莫三娘、心机深沉的杜丽清、野心勃勃的凤玉秋……统共八个女人,八种性格,八种不同的际遇,这些际遇将她们牵扯在一起。
她的第二本书只写到李华娘的结局,读者不断询问莫三娘和杜丽清最后怎样了?杨掌贵只好转过头来催她,让她尽快完成下一集。
有了赚钱的本事,她想买宅子,总觉得有了宅子,才算是真正的稳定。
关宥善惊讶不已,他没想过姊姊竟然能写书。“所以……姊要靠写书为生?”
“对。”第二本书的成功,让她找到自信与价值。
“你和侯公子还有两年契约。”关宥默说道。
苦与俟一灿之间的约定可以就此作罢,当然最好,但她哪肯欠人恩清,更别说那个侯一灿……想起他,他的不豫越深。
“这一年来,我的算学学得极好,杨掌柜说把我留在同文斋是大材小用,明年岳锋叔预计开八到十家的书坊,以服务女客为主,到时会需要更多向女客介绍书的伙计,两下合计后,爷决定让我试着管理京城七十家铺子的总帐,以及训练新伙计,既然不必待在同文斋,我便盘算起买新宅。”
关宥默心思一转,猜出她心头所想,又是为了他和善善吧?
同侪们陆续返家过节,他们兄弟却无处可去,又舍不得住客栈,只能起早赶晚,见关宥慈一面后再回到书院。
若不是孙叔、孙婶回去过年,他们哪能在这里团聚?
“也好,可你才挣了七百两,咱们买得起吗?”关宥默问道。
“岳锋叔说京郊有一处庄子,不大,有十几间房,靠近书院,进城也不远,来回的话,马车一个时辰就能到,环着庄子有三、四亩地,种满梅花,如果你们同意,我就去看看。”
见她双眼放光、满脸欣喜,关宥默轻笑,光是能让她这样开心,他就没有反对的理由。
“姊,那庄子要卖多少银子?”关宥善问道。
“一千三百两。”
“这么贵?”关宥善不由得惊呼,他们在济州的铺面全部加起来也才卖了一千两,那不过是个没出产的小庄子,怎么就要这个价?他犹豫地看向大哥。
关宥善不懂,关宥默却清楚得很,京城土地矜贵,即便不在城内,但靠得这么近,价钱肯定不止这个数儿。
“宥慈,这处庄子是谁跟你提的?”
“是岳锋叔,那里离岳锋叔的庄子不远,我搬过去的话,可以帮着照看岳奶奶。大哥,你觉得可以吗?”关宥慈问道。
岳锋?所以背后有侯一灿的手笔?
这一年下来,侯一灿在她身上下了多少功夫他全知道,但他不懂的是为什么?人做事总有背后目的,侯一灿的目的为何?
而她极其敏感、早慧世故,失去母亲的殷勤照顾,孤身为人做事,看人看事更甚以往,她不会猜不到侯一灿在这件事情上头也有一手,既然猜得到,她还愿意接受这份好意,是因为……她喜欢?
想到这里,他的心越发沉重,他还能阻止吗?
“很喜欢吗?”关宥默问的是,你很喜欢侯一灿吗?
“很喜欢!”关宥慈答的是,很喜欢梅花庄子。
一阵沉默之后,关宥默苦笑,如果她都已经喜欢上了,他还能说什么?“既然喜欢,便买下吧。”
他的同意带给关宥慈莫大欢喜,她望向弟弟,既得意又骄傲地仰起下巴,“这是我们擦起关家门户的第一步。”
“等我考上进士,入朝为官,我会尽全力变成像外祖父那样的人。”关宥善拍着胸口,大声说话。
关宥默终于被他的大志向给逗笑了。
知道关宥慈和关宥善是关伍德的后人,他大吃一惊,难怪关夫人有那样的胸怀与教养,难怪他们能如此聪明颖慧,关家有他们在,一定会再现光华。
“往后,咱们可是有家的人了。”
五官明媚的关宥慈笑得让人心悦,关宥默望着她许久,轻轻拉过她和关宥善,低声道:“不必担心,有大哥在,定不会让你们过苦日子。”
关宥善跟着笑弯了眉眼,“对,我们不只有家,还有大哥呢!”
三人笑成一团,他们都知道 ,未来,他们将会比努力更努力,比成功更成功。
雪在屋外下得热烈,屋子里的炉火也燃得热烈,雪球抬起头看了三人几眼,又趴了回去。
地窄屋小,实在不是狼大哥生长的好地方啊!
今天是除夕夜,关宥慈怎么也没想到侯一灿会来,他不是应该待在家里守岁吗?
可是他来了,穿着一身炫耀的红狐皮裘,把纨裤子弟的纨裤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看见他,关宥善马上笑着上前迎接,关宥慈也是满脸开心,唯有关宥默寒着一双眼。
侯一灿进屋,脱下狐裘,猛往掌心呵气,他冲着关宥慈说道:“我饿惨了,有东西吃吗?”
唉,一整个晚上食不知味,大哥不在府里,满府的长辈全盯着他看,问来问去全是同一件事——你什么时候成亲?
见鬼了,今晚的团圆饭竟成了选秀大会,各家的名门闺秀全被拿出来评比。
他不满,于是移祸江东,引到身在北疆的大哥身上,没想到娘竟然说——“你大哥心里有了人,明后年等战事一歇,就能回京成亲。”
大哥心里有女人了?他还以为大哥心里只有北夷头目,这实在、实在是……难以预料,不过这可真是把他害得不轻。
“知道了,爷稍等。”关宥慈二话不说,拿起伞往厨房去。
她一离开,关宥默就对关宥善道:“你去帮宥慈的忙,多做一点,今年守岁,咱们守晚些。”
关宥善对大哥的话从无异议,转身便往外头去。
屋子里两个大男人看着对方,不发一语。
侯一灿知道关宥默不喜自己,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
“在侯公子心里,宥慈是什么?可以爱慕的女子?属下佣人?异姓妹妹?”
侯一灿挑眉,笑得越发灿烂,话却回得不客气,“那你呢,你把宥慈当成什么?恩人?可以爱慕的女子?亲妹妹?”
关宥默的目光转为凌厉。“侯公子应该很清楚,你的身分,关家高攀不上。”
他赌关宥慈没把身世告诉侯一灿,因为他们姊弟不打算认父亲,不想透露关夫人的身分,以免惹来麻烦。
他猜对了!关宥慈确实没提,不过侯一灿却道:“我对宥慈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佩服她的积极韧性,乐意帮她一把。”
关宥默不信只是如此。“侯公子未免做得太多、太好。”正常男人,不会无条件为女子做这些。
事实上,同样的问题,安溪问过、岳锋问过,杨掌柜也问过,所有人都觉得他对关宥慈好得过头了,现在连关宥默也问了。
是啊,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因为他对亮亮就是这么好,因而得到了她的崇拜与依赖,这份依赖曾经支持着他对抗病魔,勇敢而坚定地活下来。
他喜欢被依赖的感觉,喜欢关宥慈眼底不经意闪过的崇拜,喜欢在相似的模式里,寻找和亮亮在一起的幸福感。
但他不想对关宥默说这些,只道:“宥慈值得。”
沉吟须臾,关宥默又问“侯公子确定对宥慈没有男女想法?”
“是。”侯一灿回答得胸有成竹、理直气壮。
可是给出答案后,他在关宥默脸上发现一抹无法控制的欣喜,这样的表情让他不乐意,没来由地感到气闷。
“既是如此,身为大哥,我希望侯公子离宥慈远一点,免得她生出错误想法,日后难过。”关宥默定定的望着他。
侯一灿的不痛快持续高涨,凭什么他要离关宥慈远一点?凭什么他不能让她依赖?他就是要靠得她更近,就是要当她一辈子的贵人,就是要她崇拜再崇拜,就是要他在她心里是重要的,怎样?
撇撇嘴角,按捺下怒火,勾起痞笑,他说道:“是大哥,就会顾虑妹妹的快乐,不管我为宥慈做什么,她都很快乐,请问,你有什么理由阻止?莫非……你妒忌她快乐?”
胡说八道!他怎会嫉妒关宥慈的快乐?他只是未雨绸缪。“比起眼前的快乐,我更在乎她以后会不会难受,女子的名声不能受损。”
“你怎么知道她现在快乐,往后就会难受?你不过是用想象力企图排挤她的快乐,至于名声,莫非你不信任她的品格?”
这人说话直戳人心窝子,关宥默快被他给活活气死。“我不信任的是你!”
“我既无非分之想,你有什么好不信任的?”
“我不信任你……”话说一半,关宥默噤声。
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像他这样的男子,就算什么都不做,女子也会为他失心,更何况他为关宥慈做了这么多。
叹口气,他缓声道:“过完年,宥慈十四岁,是个大姑娘了,大姑娘心思多,希望侯公子别让宥慈误解。”
一说完,他不想再与侯一灿做口舌之争,起身出门,往孙叔的房间走去。
望着关宥默的背影,侯一灿知道他并没有说错,但他不愿意在关宥默面前低头,他的好以及无心,确实容易引发错觉,而这个错觉对关宥慈并不公平。
她喜欢他,是错觉,她想靠近他,是错觉,她依赖他,是错觉……一句句的错觉,让他耳朵呜呜作响,胸口闷痛。
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把话说清楚的,但那股子吐不出来的闷气又让他觉得,说清楚什么啊,他就是想对她好,无限制的好,就算好到所有人都有错觉又怎样?他乐意!
矛盾混乱的情绪干扰着他,他讨厌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