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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香 第7章(2)

  她的手和她的话,毫不留情刺痛了她。撷香深吸口气,眼神无畏地直视——

  “质问之前,何不先问问为何男人要上妓院?有人拿刀逼他们吗?有人用武力迫他们吗?散尽银两买来春宵的男人廉耻又何在?不是他们,会有那么多的女子被推入火坑吗?!”

  她分明是在暗喻她留不住丈夫的心!女子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右掌重重朝她颊上挥去,撷香来不及闪躲,“啪”的一声,雪白的嫩颊多了五道指印,清晰可见。

  热辣的颊感觉不到痛,只有心,深深感到悲哀。同为女人,明明眼前所见,她却不怪自己丈夫寻花问柳,只是谴责她狐媚勾引,这就是世人的眼光!

  迎向那像是要当场将她拆吃入腹的狠毒目光,撷香的背脊挺得更直。

  “只不过是个婊子,拿什么乔?”那眼神让女子更为光火,锐利的指甲直戳她的肩头。“装什么清高?妓女就是妓女,银两摆在眼前,连爹娘姓啥名谁都忘记,我呸!一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妓女,踏进这里,没的污了这块地!”

  “再怎么脏,也比你的嘴干净。”撷香隐于袖下的拳发抖紧握,她何尝不知?污秽不堪的她,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永远无法回头,她可以侮辱她,却不能诬蔑那些为了家人牺牲自己的可怜姑娘!

  “你——”女子气得扬起手,又要用力挥下,却被突来的劲风一袭,往后踉跄数步,站定步子,看清眼前多出来的人影,不由得惊叫:“天纬?!”

  苍白的脸衬得撷香颊上的五指印益发鲜明,初天纬心一震,却见她抿紧了唇,倔强地别过头去。

  “大姐为何动手?”盯着大姐,他冷怒的气焰无形散发,吓得始作甬者陈平更是缩在墙角,完全不敢造次。

  “她、她……她光天化日之下勾引你姐夫,看看这散在地上的银票,拿了银两居然随便一间厢房都可以办事,自己淫荡污秽,还敢振振有词……”嗫嚅半晌,初大姐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攻击倾巢而出,却见他眼神愈渐鸷冷,不由得噤口。

  初天纬敛回眼神,轻轻抚过撷香发红的颊,低问道:“要紧吗?”

  颊上的麻疼感让撷香一缩,然而最让她无法承受的,是那些无情的言语。把自己交给他,贪恋他所给予的温柔呵护,她还来不及考虑未来,可,事实摊在眼前,一切都是她在自欺欺人,没有未来,身为花魁的她融不进他的未来!

  “我要回去。”拿下他手中的药包,她转身就要离开。

  她脸上强装的无谓,深深刺伤了他。她放心和那唤作品颐的男子共同掌管醉月楼,却不信任他可以为她挡去风雨!

  “看着我。”初天纬怒气冲冲地挡住她的去路,执意要她抬头看他。

  撷香螓首垂得更低,怀中药包抱得死紧。

  看出两人之间的不寻常,初大姐脸色变得难看。她还在想陈平哪有那么神通广大,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立刻将人带进府里,原来!

  “天纬!”她怒喊,手毫不客气地指着撷香。“你也被妓女迷上了?清醒点,连你姐夫都碰过她,睡过她的人有多少?我绝对不准你带她进这个门!”

  初天纬攫住撷香的手,不让她乘隙逃离,他转身面对家人,语气瞬间冰寒。“这宅第是我买的,让你们上京时暂住,不代表你们可以为所欲为。这次不方便让大姐停留,等会儿我会派人将你们安顿到客栈里。”

  “你为了这个贱女人赶我们走?!”初大姐尖叫。“二弟是怎么被人害得,你不是不知道!”

  “我记得清楚。”冷怒的字汇从齿缝中进出,初天纬瞪向陈平,眼中的恨意让他几乎当场瘫软在地。“若不是性好渔色的姐夫带他到青楼,甚至将二弟弃之不顾,二弟不会沦落到那样的下场!”

  初大姐哑口,努力找话辩解:“那是姐夫他有事不得不先离开……”

  “你要自欺欺人,我无所谓,但以后我不准他再踏进我这里一步。”初天纬打断她。以往念着亲情忍让包容,却只是让他们变本加厉,他受够了。

  “我要告诉爹娘,看你怎么娶她!”初大姐迭声怒喊。“咱们初家世代为官,要他们眼睁睁看你娶一个妓女入门,除非你要他们死!”

  初天纬眼一眯,口中轻吐寒霜。“你要敢到爹娘面前搬弄是非,我会让姐夫再无立足之地。”

  他的语调平静无波,但那冷漠如冰的目光却将初大姐吓得噤若寒蝉。她知道他说到做到,自己所嫁的丈夫一事无成,全赖娘家和弟弟的支持才能谋得县令之位,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天纬要让他们无法生存,简直是易如反掌。

  “走了……”还是陈平识时务,缩着头来拉她的袖。

  “好,我就看你怎么跟爹娘交代!”初大姐脚一跺,发怒地跟陈平一起离开。

  按下满怀的怒气,初天纬转身面对撷香。“看着我。”

  撷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情绪隐藏,才抬头看他。

  “你没话要对我说?”初天纬心头一窒,他不想看她用这种表情对他。他想将她护在羽翼之下,想用尽心力对她细细疼惜,她却踌躇,难道在她眼中,他真那么没有担当?!

  一丝苦涩染上撷香的眼。她怎么可能说服自己会和他有幸福的结果?他有家人,他有亲友,见过她的高官富绅比寻常百姓多太多了,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发现他身边的她,是曾经伴寝无数的撷香。

  他述说的美好温馨画面,离她好远好远……忍住泛上眼眶的泪,她低道:“别让撷香污了您的宅第,初爷。”

  她竟退回去!在方才两人共享欢爱后,狠狠将他推离,退到比初会更远的境地!初天纬倏地攫住她的肩头,怒声咆哮:“你听她的话做什么?你的清白我再清楚不过,这是我的天地,除了你,我不让人踏进!”

  “清白?”练拳嬉笑的画面在眼前碎裂,她讥嘲反笑,滚烫的泪滑落了颊。“今日你让他俩噤声,以后呢?你要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我的入幕之宾太多了,说不定连你爹也……”

  “住口!”

  他紧紧将她拥入怀中,紧得像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心痛和怒气让他忍不住颤抖。他知道,她顾虑他,宁愿重创自己,也不希望他和家人反目。

  他该怎么做才能抚平她惶恐的心?才能让她明白他不怕与天下为敌,只要能为她挡去风雨?

  “即使你不是清倌,我也不在乎,我要的是你,水净,我要的是你纯净善良的心……”初天纬在她耳畔哑声低喃,他不曾如此无措过。

  够了,有他这些话,她什么都不求了……唇角扬起笑,撷香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我要走了,嬷嬷会担心。”

  带泪的笑靥如此凄美,教人拧了心。他握紧她的手。“我会用最快的速度将罗刹门这件事做处理,等我,我会想出好的法子,相信我!”

  最好的法子,是各自回到原点,回到不曾相遇的日子……撷香咬唇,轻轻点头,不让泪水潜然滑落。

  *

  夜深,报更的汉子刚走过,梆锣声后又是沉静的夜色笼罩着城。

  寻欢贪醉的醉月楼里,在夜的掩映下,带着奢华笑语过后的落寞,华灯光芒褪尽,只余几盏廊灯隐隐闪烁,惹人寂寥。

  叩,叩!

  抑低的敲门声在这安静的深夜仍稍显清亮。

  梳着发的手停了,嬷嬷看向门。“谁?”

  “我,撷香。”门外的人低道。

  “进来吧。”放下手中发篦,嬷嬷看她推门走入,手中捧着一个小木盒。“新的灯芯做好了?”

  “嗯。”将木盒放置桌上,撷香点头。“我这次很小心。很小心,应该没有问题。”

  “别担心,我明天会从来客中找个无害的家伙试,试的时候我也会陪在旁边。”知艳红的事吓着了她,嬷嬷笑道,话里带着温柔。

  在烛火的映照下,撷香突然发觉,卸了妆扮的嬷嬷,脸上有着难掩的疲态及憔悴。五年来,因应对虚伪人心、费神思量,嬷嬷沧桑了多少?她却都没有发觉……她心一抽,忍不住哽咽。

  “傻孩子,都说没事了。”误以为她心有余悸,嬷嬷笑拍她手。“那王八蛋没得手,别担心。”

  “今天楼里没事吧?”不忍更添嬷嬷担虑,她强笑道。

  “不就是这样?”嬷嬷一笑,有着淡淡的讥诮。“一下有人要抢姑娘,一下有人吃干抹净不付帐,还有人上门说要收保护费呢!不知是打哪来的小贼,要要狠不先探探,居然找上醉月楼?刚好林捕头在,当下就给撵出去啦!”说到兴起,嬷嬷手还不住挥着,好似小混混就真这么给她丢出门去。

  那豪气干云的模样,逗笑了撷香,但想到嬷嬷所面对的危险,笑意沉淀下来。“品颐不在,若有需要我做的,尽管说,别都自己一个人担。”

  不让心头感动表露出来,嬷嬷故意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得啦,要让你出去招呼,不当场被那些色鬼吃了就上天保佑了,你乖乖钻研怎么把灯芯做好就成,其余我来!”

  知道嬷嬷是为了她想,撷香眼圈不觉泛红。这五年来,离了家乡,全赖嬷嬷用她唠叨又腻人的关爱,将她细细呵护。虽然不曾改了称呼,但其实她一直把嬷嬷当娘亲看待。

  “嬷嬷,我们请护卫吧,楼里有人闹事,也好有人去挡。”醉月楼除了门口有两名守卫护守,其余上自姑娘、下至仆婢,全是女子。

  一方面是嬷嬷运用人脉护着,没人敢上门妄动;一方面是有品颐留心,寻常小贼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为免节外生枝,也怕醉月楼里太多秘密会被人发现,她们不曾动过聘雇护卫的打算。

  但,如今品颐走了,她不禁担心,如果真有穷凶极恶的人上门,援兵抢救不及,嬷嬷是首当其冲的人。

  闻言,嬷嬷长长喟叹,原该风情万千的美颜如今布满未老先衰的疲态。

  当年对男人的深恶痛绝以及看多世道炎凉的惨状,促使她接受品颐的提议,一个老的、两个小的,大胆做着骗人的勾当,或许老天帮忙,除了刚开始几次小小的意外让她用巧言圆了过去,这些年竟也把醉月楼做成了名享京城的青楼,无人发现。

  男人无穷的欲望,换来滚滚的财源,用那些钱,救了多少村庄,救了那些免于步上她后尘的姑娘。然而这样的好运气,能持续多久?

  “是啊……品颐都走了……醉月楼还能撑多久?每一天睁了眼,我都在想,该不该开门?这一开,会不会被人揭穿?我什么都遇过了,没什么好怕,但我只怕守不了你,守不了楼里的姑娘……”

  她没见过嬷嬷如此示弱的样子!眼泪掉了下来,撷香握住嬷嬷的手。“还有我,虽然我不像品颐那么能干,但还有我……”

  “你明明知道,咱们三个,只要少了任何一个,醉月楼都不会是今天这种局面。”嬷嬷怆然一笑。“品颐离开,老实说,我心里高兴得紧,因我看到她追寻她的幸福。但你呢?”

  撷香一怔。曾被初天纬紧拥怀中的充实,如今却好似虚幻的憧憬。她呢?她不敢祈求会有什么结果,若追捕的目标到手,他会回到圣上面前,继续当他的极品侍卫统领,他和她就像云和泥一般,再也不会有关联。

  “见你和品颐将楼里的姑娘一个个安排良人嫁了,我心里只担心,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脱离这片苦海。”轻轻拂去她额前的发丝,嬷嬷疼惜道。

  “能行善救人,怎能称苦海?”撷香微微一笑,带着凄恻。“我不想再见有更多像我一样的姑娘了。”她知道,她这一生,该是只能待在醉月楼了。

  看着她,嬷嬷没说话,良久才柔道:“孩子,你爱上谁了?”

  撷香一惊,连忙摇头。“嬷嬷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你谁都可能瞒,就瞒不了我。”嬷嬷一笑,摇了摇头。那心伤的模样,是恋爱中的女子才有的。

  想起他轻唤她水净的声音,想起他紧拥她入怀的体温,想起他描述儿女嬉闹的情景,池”她的心,好痛好痛……

  “他不会是我的……”将脸埋入掌中,泪水潸然而下。

  或许她爱上了他,但又如何?卑贱的她不可能会飞上枝头,不可能会拥有幸福的未来。

  “没试过,又怎知道?”嬷嬷劝道,不愿见她自怜却步。不是每个男人都像负她的那人一般。“醉月楼真该考虑收了,帮了普罗众生这么久,我累了,我也想过过平凡人的生活,想看你和品颐生个白胖胖的娃子来逗逗。”

  嬷嬷微眯起眼,仿佛那想象的画面就在眼前。她无法过的生活,她无法拥有的幸福,能由她俩为她实现,她已然满足。

  看到嬷嬷那带着幸福的笑,她心头更苦,不知该说什么。

  曾有的痴心妄想,在见到他的家人后,已全然醒了。她知道,那平凡幸福的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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