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穿了九个耳洞的男生(二)
时间: Tue Nov 19 00:27:34 2002
回到房间,默默的与两条斗鱼相对。哗啦啦,没完没了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乐。
她打开计算机,望着空白的WORD,开始对「她」倾诉。
活下去不很难。一份工作可以消磨时间,赚生活费,不用动用到我的紧急基金。
这样让我有安全感。
同事们看起来都是好人…起码此时此刻是的。客人也还可以,没有利害关系的陌生人,反而比较好相处。
以为自己已经不会面对人类了…看起来不是这样。只要不认识就行了。
我没问题。
一个金发的的可爱男孩送我回来,坚持女孩子该享受送回家的权利。他的耳朵上穿了九个耳洞,笑起来还不知道人间险恶。
这种笑容令人陷入回忆中。似乎我也看过自己有过这种笑容。不过,人生都要失去一些什么,换回一些什么。我失去些纯真,换来一些世故。
很公平。
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希望他的纯真留得久一点。就像我希望永远不知道老板和老板娘间的真实故事。隔着距离,朦胧的幸福总是比较美。
我不认识任何人,谁也不认识我。在台北是很正常的事情,若是离开吧台,大概路上相逢也不相识。
这样很好。我可以相信,每个人都是善意的。对于无关胜负、升迁、名声、利害的人,就是最恶毒的逃犯也可以很友善。
只要我不真的知道他的秘密。而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望着计算机,她打开MP3,发出喑哑失真的歌声。唱些什么都不在乎,只是想干扰扰人的雨声。
但是雨声却穿透一切,在她梦里淅沥沥了一夜。
***
醒来时发现自己直打哆嗦,十一月中,台北的冬天就来临了。早上八点,PHS闪着蓝光。她还睡不到五个小时。
虽然疲倦,但是侵人的寒气让她再也睡不着,她走到对面的麦当劳,捧着难喝的咖啡暖手,望着雨景发呆。
混乱的交通、行色匆匆的行人。每个人都淋得湿透,伞内伞外,连灵魂都浸在雨里。
坐到百货公司开门,她才去买了床羽绒被。
「什么颜色呢?小姐?」专柜挂着僵硬而专业的笑。
「白色床单,白色床罩,白色的枕头套。不要有其它花色。」
专柜出现为难的神情,「…小姐,只有医院才有你要的东西。」
轻轻叹口气,她挑了水蓝色。专柜小姐费尽力气,才在库存找到单一纯色的水蓝色床罩组给她。
「蓝色看起来很冷。现在是冬天…」专柜试图说服她。
她只笑笑,又选了水蓝色的单色窗帘。
东西加在一起还是很重的。但是她没有一句抱怨,淋着雨一起搬回来。
挂起窗帘,铺好床。衬着惨白的墙壁,这屋子显得更冷淡。但是明明白白的冷淡,比起热情如火的外表下恶毒算计的内在,好太多了。
她也是一条鱼。寂寞之洋的鱼。她不怕寂寞,不会溺水。
***
他的灿烂笑容底下会是什么?几时会换上恶毒世故的心肠?她望着小珂时,为他的未来悲观。
漂亮的人总是要多受点考验。当中最严重的就是「自大」和「骄傲」。
而他,的确非常漂亮。周围的人不停的给他赞美与欣羡的目光,会不会像是给了太多糖,反而蛀坏了他的纯良?
「来了。」小珂趴在吧台,小小声的说,「『十一号客人』来了。昨天他没来,我还以为他生病了呢…」
她停止自己漫无目的的冥想,望着十一号桌。有一间咖啡厅的桌子只有八张,左边四张,右边四张。为了区分,右边的是「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左边就是「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
十一号桌最靠近吧台。
她昨天没看到这位客人,这位十一号先生看到她时也微微一楞,却只是点点头,默默的坐在十一号桌,小坷快手快脚的拿起菜单招呼他。
晚上十点十五分。只有两桌客人。当中一桌就是十一号,只有一个人。
他身上穿著合宜的西装,带着笔记型计算机。她瞄了一眼,不禁多看了一下。他们两个人用的计算机是同一款的。有些重,却什么功能都在机器上,不用外接。
默默的,十一号把计算机打开,只是默默的浏览,偶尔打打字,安静的像是不存在。他只点了一杯曼巴,一夜里追加了四次。
「是个怪人。」小珂悄悄的跟沉静说,「每天都十点多来,坐到打烊才回家。也没带人来过,就是一个人坐在那儿打计算机,跟他讲话也只是嗯嗯嗯…听老板说…他在开店以后就天天这么来了…」
「小珂,」她打断听不完的长篇大论,「十一号桌的曼巴。谢谢。」
并不是讨厌小坷。相反的,她还满喜欢听他无心机的聒噪。但是这样批评一个寻求几个小时宁静的人是「怪人」,她就像是说了自己一样有些心刺。
「欸,小静,你是不是生气了?」小珂送完咖啡有些不安,「我是不是又口无遮拦的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
这孩子意外的心细。「没有。」她微微一笑,刻意转开话题,「为什么打了那么多耳洞?不痛吗?」
「这个啊?」他摸摸自己的耳朵,不太好意思,「这是…你不可以笑我。」
她挑了挑眉毛。
「我和女朋友吵架,惹她生气,我就打一个耳洞警告自己。」
他脸上有着幸福羞赧的笑容,「我们从国中就在一起了欸。她聪明又漂亮,是校花呢。我头脑不好,不像她甄试上一女中…跟她一起的时候,我就发誓要对她好一辈子,可是你看我,老是毛毛躁躁的惹她心烦,动不动就为了她和男生说话生气…实在太糟糕了。所以我才打耳洞啊。因为打耳洞很痛…现在我的耳朵没地方打洞啦。我也很久没惹她生气了喔…」
几乎是肃然的,她带着敬意看着这个纯真的男孩子。谁也看不出来这样时髦漂亮的男孩,会有这样坚贞而纯情的心。
「我不会笑你。这是很严肃的心情。」她温和着。
「我就知道小静不一样。」他笑开了,「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我喜欢你来当吧台。我喜欢你。」
她微微悲感的笑了笑,突然有了祈祷的冲动。
***
早就知道,祈祷没有用。
众神根本不会听人的祈祷。祂们高高在上,漠然的看着蝼蚁般的人类,任他们生死哀乐。
沉静来上班一个月后,小珂终于存到那笔对学生来说,不可思议的天价,买了钻戒兴匆匆的去找女朋友,从那夜起,他的阳光就消失了。
他仍然每天来上班,仍然殷勤。只是他的笑是机械式的假笑,沉静却什么也没问。
想说自然会说。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要从何问起?再说,什么也不必问了。
老板娘倒是问了,小珂只是勉强笑了笑,「…她说,不是蒂芬妮的钻戒她不要。」
沉静只能默默,泡了杯热可可给小珂喝。
隔了几天,赶工赶到倦容满面的老板,突然走了出来。小珂才刚刚进店里。
「小珂,你不用再来了。」老板的语气意外的严厉。
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却倔强的抿紧嘴,将书包一背就要走。
「你还背什么书包!」老板冒火了,「旷课一个礼拜?!你当初来打工的时候我跟你说什么?上课不可以迟到,课业不能够耽误。真的功课很紧的时候,尽管请假,做不出来我这老学长可以帮你!我的工作室随时可以借你用。你搞什么?天天来店里却不去上学!?」
「…我什么都做不出来!」向来温和可爱的小珂大吼了起来,「没有她,我什么都画不出来!我们说好了,将来要一起去广告界闯荡,就跟老大和老板娘一样!但是她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努力?我做不出来!我读不下去了!…我读不下去了…我要蒂芬妮的钻戒…我要她回来…」
他大哭了起来,「功课和她,我要她!老大…我会认真打工的…但是我也要时间陪她…我不能没有她…我们在一起四年了,四年了啦…我不要啦…我不要读了…我撑不下去了…」他的哭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听不出谁比较潸然,「我已经没地方打耳洞,让她原谅我了…已经没有了…我要休学!我要让她知道,在我心目中,她比什么都重要…」
「那就休学吧。」沉静意外的表示了意见。
「小静!」老板娘很震惊。
她温和的拍拍小珂,「人生随时都可以重来。死挺过去也没有意义…你有逃离的自由…当然也有回去的自由。」伸出手,「给我一只耳环吧。」
小珂泪眼模糊的看着她,困惑的。
「没地方打耳洞,就拿下耳环吧。不戴耳环可以轻松一点点。你不觉得太重了吗?」
他愣愣的想了很久。雨声哗啦啦的大了起来,一室的安静。
「…旷课不是办法。要念书要休学,都是你的决定。」老板居然赞同了沉静的意见。
「牧仁!」老板娘不敢相信。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老板强横的揽住老板娘,「自己的前途自己决定。你我能替他活吗?」
那天,「有一间咖啡厅」没有小珂熟悉的身影。他孤独的走入雨里。「我要先想想。」小珂低语着。
第二天,沉静收到一只熟悉的银耳环,小珂办了休学。
时光会带走一切,包括忧喜。他的笑容慢慢阳光起来,虽然过了很久很久以后。
等沉静收到第五只银耳环,小珂的阳光笑容带着一丝成熟和坚毅。
他不再谈蒂芬妮和女朋友,也没再拿下耳环。
那时候,他已经休学了半年。
「不回学校吗?」沈静已经变成有一间咖啡厅的风景,来往的人都熟悉她的存在,谁也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来的,像是她本来就是「有一间咖啡厅」的一部份。
「呣…我还不想回学校。」小珂已经变成正式员工了,闲暇的时候,跟着老板和沈静学煮咖啡和调酒。「以前我是为了别人所以这样那样,我想要想想看,我自己到底要怎样。去哪里,到什么地方。」他的笑容像是夏阳般灿烂,「这世界不是为了蒂芬妮之类的东西旋转。」
沉静微微一笑,调了杯「蓝色夏威夷」给他。
「干杯。」他调皮的笑笑。
「请随意。」她的笑意还是淡淡的。
那夜,燥热的台北有着细细的蝉鸣。
她流利的打字,习惯性的倾诉。倾诉给计算机听。
台北不是永远都是雨天。也不永远那么寂寞。
隐隐的夏雷响起,她闻到空气中的雨意。
虽然晴天总是短暂。但是总有晴的时候,虽然不多,虽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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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是我唯一的语言§